“他……是我以前的仆从。”阿加佩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如实表述,“我不会说谎,也说不来谎,当时他遭受大难,失去全部的记忆,我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忍,就从一些水手那里为他赎了身。而他名义上是我的仆人,实际上,我把他当成朋友看待,他也十分依赖我……”主教不予置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不难看出,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对商业和航海,当然还有香料,都非常有自己的见地,哪怕他失去了记忆,这些知识都没能被他遗忘。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就……走了。”阿加佩说,“没了,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么多。”“就走了?”主教狐疑地问,“就走了是什么意思,死了吗?走了是死了的委婉说法吗?”阿加佩:“啊?不、不啊!就是,走了,离开了,坐船走了的意思!”主教沉默半晌,冷哼出声。“果然,”他低声说,“刻薄寡恩,一个标准的斯科特人。”阿加佩愣在了原地。他好像是幻听了,又好像是大脑还在秋日清晨的寒气里打转,没有绕过弯儿来。他讷讷地问:“什么……什么斯科特人,您在说什么啊?”主教他抬起花白浓密的眉毛,瞅了阿加佩一眼。老人的眼眸依然锐利,却没有平常惯有的不耐烦,反倒有些别的东西,一些近乎于怜悯的东西。“我们说的黑鸦,您昔日的仆人,朋友,是斯科特人。”他耐心地重复道,“我说的话千真万确,对我而言,谎言也是不必要的伪饰,我没有必要对您撒谎。事实如此,葡萄牙的巴尔达斯已经雇佣了他,您从前的朋友似乎执意要向摩鹿加报复,他正在掀起的狂潮,我毫不夸张地说,已经震动了整个地中海和欧罗巴大陆。”“……他是斯科特人,想要报复摩鹿加!”阿加佩脸色惨白,声音尖得像是鸣鸟。他没有知觉,也没有生气地重复着主教的话,这一刻,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下意识在提问,“可他为什么要报复摩鹿加呢,您有什么证据?”“巴尔达斯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任何关于‘千眼乌鸦’的情报,都提到了这点,即黑鸦是一名流亡在外的斯科特人。不过,这倒也有迹可循,那黑发黑眼,冷酷的个性,以及对香料的透彻了解,都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为了复仇,以及夺回自己曾经失去的地位与名誉,他视摩鹿加的现任实权者,狮心女士玛丽珍斯科特为死敌,而摩鹿加也正在发起反击。战争席卷了十几个国家和地区,这段时间,没有哪片公海的海域可以置身事外。”沉默片刻,主教沉思着道:“根据已知的消息,斯科特大公在两年前死于重病,虽说杰拉德斯科特早已在斗争中落败,被狮心女士囚|禁,但她的政权也不是十分稳固。反过来说,黑鸦很有可能是残余的旧党,是的,这是很有道理的。他的称谓,他的作风,乃至那股疯狂的劲儿,都与曾经的摩鹿加掌权人十分接近,他应当是杰拉德斯科特的亲信……”阿加佩的手臂已经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实际上,他的嘴唇,他的肩膀,乃至他的全身,都在过度的震惊和茫然中颤抖,就像一个掉下冰窟的不幸者。“您还好吗?”主教皱起眉头,“您怎么啦,难道我这里很冷吗?”“是……是的吧,也许吧。”阿加佩轻声说,他的嘴唇也确实开始发紫了,“我……我好像是有点冷……”“侍从!”主教立刻喊道,“扶他坐下,再端一杯热茶,动作快点,你们这些蠢货!”阿加佩被七手八脚地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他盖了毛毯,手里也捧着杯热茶,可那寒意是不能断绝的,它不从外界传递过来,也要从心中源源不断地涌现。“我了解您这时的心情,”主教叹了口气,“您差点就成了故事里的典范,那个农夫与蛇里的农夫,那个渔夫和金鱼里的金鱼。您的善心让您收留了一位敌对家族的仇人,并且险些害了您自己的家庭。”“但是,让我们不要沉溺在过去的失误里,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改变,我们应该看到当下和未来。毕竟,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控制了将来,谁控制着将来,谁就能改变过去。这话我从未教导过任何人,连我的侄儿都没有,他配不上这句话的分量,但我想,您应当是能够的。”可是,他的苦口婆心没有收到回应,主教惊愕地发现,阿加佩神色恍惚,眼中已经出现了泪水的闪光。“您这是做什么的!”胡安丰塞卡皱起浓眉,勃然变色,呵斥道,“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像根软弱的草梗,您难道是块没有主见的奶油面包吗?被风一吹就倒了,被火一烧就化了?这不是此处的精神,挺起您的脊梁!没错,人是有骨头的,可我看您倒是少了这个!”宫廷里上上下下都说,主教声色俱厉地吼叫起来,会叫狮子也吓得脚软,可阿加佩仍然无动于衷,像是完全木了,痴了,只有悲戚的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难道这其中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内幕,或者说,这个黑鸦带给他的伤害要比想象中还深?看见这样的场景,胡安也犹豫不定了起来。末了,他还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沉声道:“退下吧!回您自己的地方去,悲惨地舔伤去!以后几天都不必再来了,我只希望您能记住职责,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与决心!”阿加佩忘了自己是怎么出门的了,他也不在意侍从们在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时的讶异表情,以及在他身后立刻展开的纷纷议论。因为胡安丰塞卡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能在当下理解他的心情。这一刻,黑鸦在恢复记忆之后对他的冷漠、鄙夷,还有那带着讥讽的神情,一下全有了解释:因为他是斯科特人,他知道自己全部的遭遇,全部的不幸与屈辱,这甚至可以说明,他同样猜出了莉莉的真正身份。就在今天前,他还在心底有过天真不实的奢望,可能他是在别的时候见过自己,可能他没有出席那天的宴会,可能,可能……然而一切的幻想,都在今天被彻底打碎。“我是那座岛的客人,我见过你。”他的笑容多么意味深长,含着多么轻蔑,多么戏谑的毒液啊!阿加佩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还披着主教的毛毯,走在半路上,就已经把脸埋在掌心里,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是踉踉跄跄地前进着,就像被一把尖刀插进了心口。事实上,他此刻遭受的疼痛,远比一把刀能带来的伤害要更多。长久以来,黑鸦的存在慰藉着他,尽管他恢复记忆,又变成了个冷漠傲慢的人,阿加佩仍然存着厚望,想着他终有一天,还能重新拾起他们之间的联系。因为在这个世上,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相通的痛苦,他安慰他,他也守护,并且深爱着他。两个可以相互理解的人所能达成的友谊和真挚的联系,就要比其他人来得更加深刻,更加牢不可破。时至今日,阿加佩终于明白了真相,他终于明白了黑鸦的疏远从何而来,黑鸦的鄙夷又从何而来。他看不起我,因为我是奴隶,是一个被当众侵犯,被当众侮辱的娼妓,他也看不起莉莉,因为她是一个奴隶的女儿,一个娼妓的女儿!阿加佩嚎啕痛哭,他哭得浑身哆嗦,跌跌撞撞地摔进房门,绊得跪倒在地上。“天主啊,您这是怎么啦?”听见动静,赫蒂太太急忙奔出来,惊慌失措地抱住他,“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莉莉小姐……可她刚刚才说要去花园里逛逛呢!”“黑鸦是斯科特人……”汹涌的泪水打湿了阿加佩的面颊,他哭得连话都很难说出来了,只倒在赫蒂太太的怀里,像个重病垂死的人,“黑鸦是……他是斯科特人!”一开始,赫蒂太太还困惑又焦急地张着嘴,皱着眉头,思索着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为了什么,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了,完全领悟了这其中的意思。她哆嗦了一下,红润的脸色即刻变得苍白,痛惜又怜悯的泪花同样浮现在她的眼眶里。管家用沾着面粉的双手搂住阿加佩,哽咽着喃喃:“噢,天上的圣母啊,天上的圣母啊,这实在是……”“他走了,他知道了莉莉的身份,知道我是……知道我曾是什么!”太多的眼泪刺痛着阿加佩的皮肤,令他的胸口也出现了尖锐的,持续的疼痛,就像有一根缝衣针插在心脏上面,以致每一次跳动,都会刺得更深更重,“他也认识杰拉德斯科特……应该说,他就是他过去的亲信,他甚至会帮他复仇……”“我爱他,我像爱一位最亲爱的朋友那样爱他!可他看不起我,看不起莉莉,他、他永远变不回去了,他是斯科特人,他是一个斯科特……”似乎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是灼热的,晕眩的,阿加佩拼命试图控制喉咙深处喷涌的抽泣,可是他没能成功,一次都没能成功。又或者他永远都不会成功了。一连四天,阿加佩红肿着眼睛,把自己蜷缩在所有柔软的毯子里,直到缩得紧紧的,像织了一个大茧。“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孩子气的,”他瓮声瓮气地说,“但我就是……”“您就是个孩子,事实上,”赫蒂太太同情地说,“等您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说老气的话吧!”他不愿下床,更少见太阳,暖棚也全权交给两位花匠打理。赫蒂太太一定要让他保持健康,于是,她变着法儿地给他喂蘸满蜜橄榄酱的面包,夹着熏火腿的煎蛋,又给他喝飘着棉花糖与肉桂粉的热羊奶。“吃了这个,再吃这个吧,先生。”好心的管家低声说,“我向艾莉萨讨来了绝密的配方,她们都说,受了情伤的时候,就得吃这些。”艾莉萨正是主教的私人厨娘,阿加佩有气无力地反驳:“胡说八道,我这不是情伤。”“唉哟!您就骗您自个儿吧。”赫蒂太太叹了口气,“但凡心里头受的伤,哪有不是情伤的?黑鸦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坏东西,伤透了您的心,这您总不能反驳我吧?”这是真的,她说得完全没错。阿加佩呆呆地窝在床上,嘴角还沾着一点蜜橄榄酱,他心里清楚一件事:自己此刻双眼无神,衣衫不整,头发油腻的模样,肯定邋遢得要命。他心里还清楚另一件事:为着自己的缘故,主教这几天的脾气加倍暴躁,他吃饭的频率从一天五顿提高到一天七顿,让塞维利亚宫东角的厨房忙得连滚带爬,被他痛骂的人同样加倍变多。毕竟,计划无端被搁置了好几天,按照主教那种要把一切牢牢握在掌心里的强硬性格,这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然而在更深的心底,阿加佩深知,自己没有力气了。这几天来,他哭得就像火山爆发,就像再没有明天,也看不到未来了一样。他不是要把黑鸦的行径与当日的在岛上的噩梦相比较,可事实摆在眼前过去几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更好的人,杰拉德的残忍暴行同时被时间冲刷得模糊了许多,这便显得他此时遭受的痛苦格外鲜明,一下就从心灵上击垮了他。斯科特,他咬紧牙关,觉得自己又要流泪了。我这辈子就是跟斯科特人纠缠不清……“敲敲,敲敲,莉莉向兔子洞传话,”莉莉站在床边,轻轻拍拍他的毛毯茧,“请问,我能进去吗?”“兔子洞”是他们常用的暗语,如果莉莉心情不好了,她就会钻进属于她的兔子洞,一般是床上靠着墙的一角,再用毛毯造一个窝,家里人要找她说话,就要先礼貌且郑重地问候“兔子小姐”,再敲敲这个窝的外壳。当然了,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她小小的童话王国里占有一席之地,阿加佩是“兔子爸爸”,女管家是“鹅太太”,黑鸦的话,自然就是“乌鸦先生”了。看起来,眼下他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兔子洞。阿加佩深吸一口气,他急忙打开毛毯,让女儿钻进来。“……是的!是的,快请进吧,兔子小姐。”莉莉咯咯笑着往里钻,她像只热乎乎的皮实小狗,一下就驱散了阿加佩身上的寒冷。他忍不住紧紧地抱着女儿,将下巴抵在她蓬松的黑卷发上。莉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喊道:“爸爸。”“嗯?”“黑鸦叔叔是坏人吗?”阿加佩哽了一下,他跟着压低声音,回答道:“是啊,甜心,我不想这么说,但他确实是一个……很不好的人。”“为什么呢?”莉莉问,“他没有伤害我们,对我也很好。哦,不对,他要走的那个月,他对我很不好,他老是盯着我看,就像我盯着外面的小瓢虫一样。”“不要抓小瓢虫。”阿加佩叹了口气,“是的,是的,你说得对。尽管他还没做出什么有害于我们的举动,可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复杂。他……下次他再见到我们的时候,可能会伤害我们,可能不会,但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永远不再?”“……可能就是永远不再。”“我不喜欢‘可能’,”莉莉噘嘴抱怨,“它给我的感觉不好。”沉默蔓延了片刻,莉莉悄悄地问:“这就是说,我再也看不到乌鸦先生了吗?”阿加佩鼻子发酸,他抑制着不稳的呼吸声,点点头:“我……我很遗憾,亲爱的,我想你说得没错。”“噢,”莉莉轻声说,“噢,好的。”“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甜心,你还有我,还有赫蒂太太。”阿加佩不想让她消沉太久,再亲了亲她,“抛开那个坏蛋的‘可能’,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重要的宝贝,这一点是绝对确定的,不是吗?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抢走爸爸。”莉莉嘟哝道,“谁敢这么做,我就要狠狠踹他的屁股。”阿加佩笑了起来,这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露出笑脸。“天啊,看在兔子洞的面子上,别那么野蛮吧,”末了,他用自己的额头碰碰莉莉的额头,“这样会吓坏别人的。”是时候爬该起来了,他想,丁香很快就要移栽,人总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里,这对理想并无益处,对未来更是一点用都没有。要工作,要动起来,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保护莉莉。而这同样是他和主教交换的条件之一。“好!现在让我们起床,兔子小姐。”擦着红肿的眼皮,阿加佩微笑着说,“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垂头丧气下去了。”随着他的行动,莉莉跟着举起双手,快活地大声说道:“好的!”一望无际的海面,浪花泛着碎云般雪白的泡沫,数艘单桅的科格大船缓缓起伏,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长圆的玻璃瓶,怀揣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野望和梦想,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洋流中。约翰抬起眼睛,昏暗的船舱中,他偷偷地望向前方,这队人里最领头的位置,正坐着一个低着头,正用小凿刀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刻着什么的黑发男人。他高大得惊人,也消瘦得惊人,不知是不是狭小的船舱加深了这种反差,看到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阴沉不语的模样,约翰下意识地想起了许多乡野间的可怕传说,想起了那些主妇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他就像午夜游荡的林鬼,光露出一个背影,就能把整支军队吓得仓皇逃窜,哪怕跨越狄奥多西城墙那样的天堑也在所不惜。约翰是个细手细脚的小个子,出于男子汉的胆气,他暗暗将自己同眼前这位“千眼乌鸦”对比了一番,但最终,他只能得出一个叫人沮丧的结论:要是动起真格,他只怕还没出手,就已经害怕得跪在地上求饶了。因此,他愤愤不平地安慰着自己,自己起码有一张完好无损的脸,即使长时间的监牢使他的肤色变得黯淡苍白,可这毕竟是一张好脸,路过集市,总不至于给吓得人晕倒过去。不过,约翰悄悄端详黑发男人的侧面,假如没有那些沟沟壑壑的骇人伤疤,他说不定还真是个美男子,一整个君士坦丁堡的少女妇人都会为他倾倒……可惜,世上总没有这样的好事,能叫一个毁容的人再度英俊起来。想到这里,他又沾沾自喜起来。这时候,黑发男人忽然抬头,用他那双冰冷的,阴郁的眼睛与约翰对视。约翰浑身一颤,跟被火舌燎了一样,惊得他差点滚到一边。“看什么,孩子?”他的声音也如同从某种深邃的,幽暗的地方传出来的,活像恶魔的低语。船舱里其余的人都不敢说话,沉默仿佛死水,唯有约翰在这样威胁般的询问中发起抖来,结结巴巴地想了一个最值得人同情,最合理无害的回答:“我,我……想家。”听了他的回答,黑鸦的目光没有变化,仍然是两扇地狱的门户,他说:“家,是啊,每个人都想家。如果能回家,叫我付出一切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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