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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来,我运交华盖,连遭家属和好友的丧事。
人到老年,旧戚老友,宛如三秋树叶,删繁就简,是自然的事。
但是,就我个人来说,几年之内,连遭大故,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话‐‐不也太残酷了吗?我哭过我们全家敬爱的老祖,我哭过我的亲生骨肉婉如,我哭过从清华大学就开始成为朋友的乔木。
我哪里会想到,现在又轮到我来哭冯至先生!&ldo;白发人哭黑发人&rdo;,固然是人生至痛。
但&ldo;白发人哭白发人&rdo;,不也是同样的惨痛吗?我觉得,人们的眼泪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几年下来,我的泪库已经干涸了,再没有眼泪供我提取了。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
前几天,在医院里,我见了冯先生最后一面。
他虽然还活着,然而已经不能睁眼,不能说话。
我顿感,毕生知己又弱一个。
我坐在会客室里,泪如泉涌,我准备放声一哭。
他的女儿姚平连声说:&ldo;季伯伯!你不要难过!&rdo;我调动起来了自己所有剩余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压了下去。
脸上还装出笑容,甚至在泪光中做出笑容。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泪都流到肚子里去了。
为了冯至先生,我愿意把自己泪库中的泪一次提光,使它成为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痛哭。
呜呼!今生已矣。
如果真有一个来生,那会有多么好。
1993年2月24日
回忆陈寅恪先生
别人奇怪,我自己也奇怪:我写了这样多的回忆师友的文章,独独遗漏了陈寅恪先生。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对我来说,这是事出有因,查亦有据的。
我一直到今天还经常读陈先生的文章,而且协助出版社出先生的全集。
我当然会时时想到寅恪先生的。
我是一个颇为喜欢舞笔弄墨的人,想写一篇回忆文章,自是意中事。
但是,我对先生的回忆,我认为是异常珍贵的,超乎寻常的神圣的。
我希望自己的文章不要玷污了这一点神圣性,故而迟迟不敢下笔。
到了今天,北大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怀旧集》,已经到了非写不行的时候了。
要论我同寅恪先生的关系,应该从65年前的清华大学算起。
我于1930年考入国立清华大学,入西洋文学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名为外国语文系)。
西洋文学系有一套完整的教学计划,必修课规定得有条有理,完完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