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们所处的时代具有某种共同特征。阮籍处在魏晋政权交替之际,战祸连年,政局多变,个人命运风云莫测,当时的知识分子对西汉以来居正统地位的儒家名教普遍丧失了信仰。尼采的时代,欧洲的基督教信仰及其道德观念正陷入空前的危机。中西的传统信仰迥异,传统信仰的危机却是两人所面临的相同现实。
也许,他们的性格风貌也十分相似。阮籍&ldo;傲然独得,任性不羁&rdo;,蔑视礼教,脱落世俗,尼采则是一个直言不讳的&ldo;非道德主义者&rdo;。阮籍&ldo;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rdo;,而尼采也是一个著名的狂人。阮籍常常&ldo;登临山水,经日忘归&rdo;,而尼采则在南欧的山巅海滨漂泊了整整十年。阮籍嗜酒,尼采反对酗酒,但他&ldo;不喝酒就已经飘飘然了&rdo;(《尼采全集》莱比锡版第8卷第366页),两人精神上都有一种常驻的醉意。(以上关于阮籍的引文均引自《晋书阮籍传》)他们都酷爱音乐,阮籍&ldo;善弹琴&rdo;,著有《乐论》,并有琴曲《酒狂》传世,尼采也自幼喜爱弹琴赋曲,一度打算毕生从事音乐。他们都是哲学家,阮籍著有《通易论》、《通老论》、《达庄论》,在正始名士中是一位谈玄高手,而尼采更是西方哲学的一代宗师。他们也都是诗人,阮籍留下了千古名作《咏怀》诗82首,尼采的诗作在德国近现代诗史上占据重要的一页。
当我把相似的时代特征和性格风貌联系起来思考时,我发现,使我对阮籍和尼采产生彼此联想的原因是,他们都在传统价值观念发生危机的时代觉醒了一种悲剧意识,又在这种悲剧意识的支配下倡导和实践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无论是在阮籍身上最卓越地体现出来的魏晋风度,还是作为尼采思想特色的酒神精神,实质上都是一种悲剧-审美的人生态度。这是两者的真正共通之处。
现在我试着说明这个论点。
第21章悲剧意识的觉醒
在一般人的观念中,哲学家以深刻见长,诗人以敏感称胜。然而,真正深刻的哲学应该也能拨动敏感的心弦,真正激动人心的诗必定也具备哲学的深度。达到这个地步,哲学和诗就交融了。
有一个领域,是哲学的理智和诗的情感所共同分有的,是深刻的智慧和敏感的心灵所共同关注的,这就是人的命运。哲学自命是对终极问题的思索,可是,还有什么比人的命运更配称作终极问题呢?诗是心灵的呼喊和叹息,可是,如果这颗心灵对于人的命运并无深刻的感受,它就只能流于琐屑的多愁善惑。
人的命运充满种种偶然性,却有一个必然的结局,这就是死亡。
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死亡为哲学、宗教、艺术提供了共同的背景。在这背景下,哲学思索人生,宗教超脱人生,艺术眷恋人生。既然人必有一死,短暂的人生连同它所有稍纵即逝的悲欢离合还有什么意义?当哲学直面人生的这一悲剧性方面而发现理智无能做出解答时,一种悲剧意识觉醒了。这时它只有两条出路:或者向宗教寻求解脱,否定有限的人生并禁绝生命的欲求;或者向艺术寻求安慰,在审美的陶醉中体验有限生命与无限本体融合的境界。
一切宗教在本质上都是否定人生的。基督教把生命看作纯粹的罪恶,人生只是赎罪的过程和进入天堂的准备。佛教把生命看作纯粹的苦难,人生的目标竟是彻底摆脱生命而进入灭寂的境界。可是,既然人生遭到根本否定,人生的短促还有什么悲剧性可言?反倒是值得庆幸的事了。所以,宗教其实是对悲剧意识的扼杀。在基督教统治欧洲以后,希腊人的悲剧意识死去了。在佛教风靡中国南北朝以后,魏晋时期萌发的悲剧意识夭折了。
另一方面,倘若对人生的悲剧性方面视而不见,或者故意回避,当然也谈不上悲剧意识。中国的儒学就属于这种情况。孔子&ldo;不知生,焉知死&rdo;,对于生死的问题采取回避的态度。他的哲学实际上是一种伦理学,注重的是个人的道德修养和社会的伦理秩序。他从来不把人的命运放到永恒的背景下加以考察。正如他的哲学绝无诗意一样,在他那里,艺术(音乐、诗)也绝无本体论的意义,而只是道德的工具。
真正的悲剧意识既不同于完全出世的虚无主义,又不同于完全入世的功利主义。不妨说,它背靠虚无,却又面对人世。它一方面看到人生的虚无背景,另一方面又眷恋人生,执著于人生,无论如何要肯定人生。正是这种深刻的内心冲突赋予了人的命运以悲剧性质。在阮籍和尼采身上,最使我们感动的就是与人生的悲剧性息息相通的这种内心冲突。
当然,魏晋人悲剧意识的觉醒并非始于阮籍,更不限于阮籍。从开一代诗风的汉末古诗十九首,中经建安、正始、元康诸代诗群,直到晋代大诗人陶渊明,绵绵二三百年间,慷慨悲凉的忧生哀死之叹悠悠不绝于耳,阮籍只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可以说,他把当时弥漫开来的悲剧情绪表达得最充分,也最强烈。
悲剧意识的觉醒,有其忧患背景。东汉末年以来,社会动荡,战乱、政祸、时疫不断,不说普通百姓,即使是上层分子,生命也毫无保障,动辄罹祸,危在旦夕。阮籍的好友、与阮籍齐名的另一位竹林名士嵇康终于遭害,阮籍自己也只是幸免于难。&ldo;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rdo;咏怀诗所悲叹的正是这种忧患之境。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很容易看破日常伦理关系的无谓,而把眼光从人伦习俗转向人生更深远的背景。儒家思想仅在安定的社会秩序四壁之内才有它的立足之地,现在这四壁颓败了,人生的深邃背景或者说没有背景暴露在人们前面了。王弼注《老子》,&ldo;以无为本&rdo;,把虚无确立为本体,与海德格尔、萨特的虚无本体论一样,何尝不是人类根本价值观念迷离失措的哲学反映?
阮籍的咏怀诗尽管文多隐避,难以猜测,其中响逸调远的忧生之嗟却是谁都能领略的。82首咏怀诗里,浸透着生命无常的飘忽感,前途迷茫的惶惑感,以及脱俗无亲的孤独感。
首先是性命飘忽、人生无常的喟叹: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ldo;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rdo;
&ldo;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
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rdo;
&ldo;开轩韬四野,登高望所思。
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
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rdo;
&ldo;逝者岂长生?亦生荆与杞。&rdo;
&ldo;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rdo;
&ldo;人生若朝露,天道竟悠悠。&rdo;
&ldo;晷度有昭回,哀哉人命微。
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晞。&rdo;
&ldo;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
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rdo;
人生短促,天道悠长,在永恒的背景下,凡世俗看重的一切,妻子、声色、荣名皆如浮云不足恋。可是,悲观里有执著,嗟生正出于对生命的热爱。于是仰慕老庄,渴求成仙长生,企望融入自然本体的逍遥境界。然而,正像鲁迅所指出的:&ldo;他诗里也说神仙,但他其实是不相信的。&rdo;《大人先生传》中写道:&ldo;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rdo;鲁迅解释说:&ldo;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无意义,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rdo;(《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版第3卷第499-500页)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寄托,历来是儒道互补。现在阮籍既不信儒,尽管尤好老庄,很想达观起来,可是达观里有疑惧,其实并不真信齐生死之说,依然是恋生恨死。安身立命的价值目标出现了空缺,既不能入世务实,又不能真正超脱,于是有了彷徨迷惘的&ldo;失路&rdo;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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