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指挥懵了。“……您说什么?”杰拉德径自往前走,他摘下帽子,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对副官说:“但是,请陛下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不要忘记他在议会面前向我开出的条件:倘若摩鹿加得到毁灭,岛上世代劳作的奴隶,都会重回自由之身,在他的国度得到一席之地。不要忘记这个,否则,已经死去的杰拉德斯科特,还是会化作不安的鬼魂,上升到人间作乱。”说完这些话,他就继续往前走,副指挥急忙追上去,问:“等等,大人!您到底在说什么啊?您就是杰拉德斯科特呀!尽管您很有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斯科特人……”“永远不再有杰拉德斯科特了,”黑鸦头也不回地说,“我放弃自己的名字,也放弃自己的姓氏。对于您的问题,我只能回答到这里,就一并劳烦您代为转告吧。”副指挥愣愣地停下了脚步,男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与燃烧的夕阳,倾塌的房屋,以及无边的阴影连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他像一只乌鸦,飞进万事万物的黄昏。正文完傍晚时分,发红的落日被大海托举,天地间满是潮声,渔船在商队的大船间徐徐穿梭,船身和挥桨的渔夫都变为镶着金边的剪影,将海浪搅成破碎的霞光。三个月前,一艘特殊的船只护送着来自西班牙的子爵,突然来到这座不起眼的小城。总督与地方治安官对此完全不知情,在子爵下船两天后才急匆匆地骑马赶来拜访。据说这位子爵掌握着西班牙全境的种植园,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园艺大师,被誉为“黄金之手”,伊莎贝拉皇后还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子爵只是厌倦了宫廷政治,才选择隐居于此。可想而知,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大驾光临,能在籍籍无名的小城里掀起多大的声浪。人们争相前来,意图一睹子爵的风采,更加幸运的是,可以见识到传说中的“塞维利亚的百合”的面貌。噪杂的风波一连持续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子爵一直闭门不出,与年迈的老神父待在一起。根据知情人士透露,子爵原本就是老神父的学生,经由他的引荐,才抵达了西班牙,并在那里做出了一番事业。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回报恩师的。神父确实已经很老了,雪白且稀疏的头发蜷曲在头顶,走起路来也颤巍巍的,必须要借助拐杖或他人的帮助,才能下了一层楼的台阶。但他心里始终记着那个年轻人的承诺,阿加佩去到西班牙的十年里,他一直与他保持着通信。现在阿加佩真的回来了,衣锦还乡,带着他的爵位和荣光。神父在惊喜之余,又忍不住想到自己是打败了胡安丰塞卡,那个不够虔诚的,自己所看不起的权臣,心里便更加自得。原先那栋小楼早就荒废了,阿加佩因此买下了神父隔壁一户人家的宅邸,然后将围墙拆掉,再打通两家的花园,使之连在一起。再度回到他的家园,他的憩息之地,他只觉得安心而宁静,像久久离开大地的植物,终于再度将根须扎进土壤当中。每当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他就与老神父坐在摇曳的灯火下,详细地与他谈论起西班牙宫廷发生的那些事。他对他的老师说起伊莎贝拉皇后,说起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大臣们,也说起布尔戈斯的主教,胡安丰塞卡。阿加佩明白,在虔诚与否的问题上,神父与主教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他仍然要让自己的老师知道,主教是他的恩人,在他心里,胡安丰塞卡同样是另一个没有血缘的父亲。神父只是点点头,承认了这点。倘若在过去的十年里,都是丰塞卡在为他的学生提供帮助与庇护,那他也没什么好挑刺的。到了清晨,阿加佩就早早起床,熟练地规划起花园的土地。哪里种豆子,哪里种草莓,哪里填上香草,哪里栽植百合、玫瑰、风信子和满天星,哪里安置蜂房……他高高兴兴地安排着一切。在塞维利亚宫,连花园里种什么都得暗合着政治意义,如今终于可以抛开繁文缛节的桎梏,阿加佩也像是重新活过来了。赫蒂太太聘请了几个新的佣人,现在,她可是这个家里货真价实的掌权人,在家务与财政方面说一不二,拥有女王一般的权威。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将两栋房屋改装成焕然一新的样子,这实在比得到金山银山还叫她快活。渴望得到赏识的人群蜂拥而至,方圆数十里的家具商,金银匠和雕刻家都在阿加佩门前汇集了。女管家坐在他们中间发号施令,威严地挥着手,腰间金库的钥匙叮当作响。她牢牢记着家里人的喜好,又依着自身的审美,将运送来的家具、挂画与装饰品填充到合适的角落。很快,深棕色的地毯与奶油色墙纸互相映衬,胡桃木的桌椅与深绿色的珐琅花瓶搭配,显出郁郁葱葱的生机;墙壁上没有悬挂油画,更不安插兽首,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刺绣的干花艺术品,以及编织着花卉的哈勒姆挂毯。书房,会客厅,储藏室,马厩……女管家只是粗略地复刻了一些塞维利亚贵族的宅院配置,立刻就在附近的城镇掀起了一场时尚风潮谁要能在子爵家里喝一次下午茶,那收获的谈资,真是可以从今年吹嘘到明年啦!莉莉也没有闲着,当然了,比起波澜诡谲、勾心斗角的塞维利亚宫,这座海滨小城肯定是不够她施展的。自打阿加佩解开了社交禁令,允许外来的请柬寄到家中之后,总督的家人来过,地方治安官的妻女,以及名声很好的地主乡绅们都来过。恰巧近两年上层社会的潮流,是无论男女都以纤弱,雪白为美,莉莉不过与他们见了三面,就把总督那两个弱不禁风的儿子迷得晕过去好几次。“他们再这样的话,我就要真的唆使他们去死了哦。”莉莉面无表情地说,“与其死在我们家,还不如早点在别的地方死了比较省事。”……没关系!阿加佩在心里安慰自己,和真正的斯科特人一比,莉莉已经纯白无瑕到接近天使的程度了!“我跟总督说清楚,好不好?”阿加佩哭笑不得,赶紧安抚女儿,“他的两个儿子再也不会出现在咱们家,也不会再见到你,怎么样?”莉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算了!”她忽然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怂恿他们去前线参军呀,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小鸡仔儿多久才能死在其他人的枪口下面呢?哈哈!”阿加佩:“……”莉莉爽朗地“哈哈”了两声,给他哈得脑门都出汗了。当天夜里,他就给总督写了信,要求对方家里的傻儿子再别过来了。这事让莉莉知道后,不禁在背后哀怨地瞄了父亲好久,还是阿加佩答应给她买一条压满货舱的双桅大船,让她试着去投资经商,才算把她哄得眉开眼笑。一家人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清晨才刚刚下过小雨,阳光慵懒地徜徉在潮湿的雨水坑里,映出些七彩的虹色。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影就骑着马走在路上,过往的行人无不停下脚步,惊讶地瞧着他。这个男人披着黑衣,骑着黑马,头上的三角帽仿佛尖锐的鸟喙,还点缀着漆黑的乌鸦羽毛。无论无何,他高大,肃穆,沉默,像某种死亡的预兆,悄悄降临在人迹罕见的街头。然而,他同样是忐忑的,紧张的,人们看到他紧紧攥着缰绳,询问子爵的住处是否在招揽仆从时,话语似乎不能在他的嘴唇间流利地滚动,非要打两个磕,才能完整地吐露出来。“是、是哩!”被他问到的人结结巴巴地回答,努力让自己的乡土口音不那么浓重,“子爵老爷最近是在招人,沿着街往前走,一直走到头,就到他家哩!”男人轻声道了谢,马蹄声一路远去,被他问着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盯着背影看。门铃被敲响了,新来的女佣探出一个头,惊奇地瞧着这名高大而苍白的男子,目光中忍不住就带了几分畏惧。“您……您是做什么的?”她鼓起勇气,大声问,“这里是子爵老爷的宅邸,不是可以随便进来的地方!”但男人只是垂下头看着她,低声回答:“我来应聘这里的仆人。”仆什么人?什么仆人?女佣傻眼了,这时候,前厅的女管家听到动静,于是走出来看个究竟。当她看到男人的身影时,立刻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驱逐的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最后,她还是没能擅自下了决定,而是从花园里喊来了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阿加佩穿着园艺用的围裙,戴着白色的头巾,手上,腿上全沾着脏兮兮的泥巴,但是他站在这里,就像国王面对他卑微的臣民,女佣分明看见,眼前这个一身黑的男人当即微弯下了腰,似乎无法承受一样。周遭沉默许久,她才听见子爵开口。“你想干什么?”子爵问。男人无措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来回绞着自己的双手,他低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沙哑地,没头没脑地汇报道:“我……我摧毁了那个地方,皇帝也答应我,一旦我完成复仇的目标,岛上所有的奴隶就能获得自由,在西班牙拥有一席之地……”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女佣听得晕头转向。但她同时注意到,男人说完这些话之后,子爵冷若冰霜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的眉心轻轻一动,犹如冰雪消融。“我放弃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姓氏,”男人接着说道,他宽阔的肩膀已经缩起来了,整个人忽然变得很小,好像随时可以胆怯地钻进地砖的某条缝隙,在那里深深地藏起来,“所有国家的官方记载里,都不会再出现一名斯科特人。我……”话语在他喉中卡壳,他的嘴唇不住翕动,临到末了,仅是喃喃地说出一句:“……我在外面看到了招聘的告示,您需要仆人吗?我、我来应聘……”子爵并不开口,令人窒息的死寂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佣人们与女管家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地看,连大气都不敢出。十几年的光阴如水而逝,不知过了多久,阿加佩轻轻地叹出一口气。“随你的便吧。”他说,“给他记个考察期,不合格的话,立刻就赶走!”最后一句,他是对女管家说的,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佣人们说过如此刻薄的话,然而男人的脸却被蓦地点亮了。死而复燃的火光在他的眼睛里燃烧,在场的人都不敢直视了这种明亮的狂喜,但是阿加佩没有再说话了,他扭头钻进了花园里,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出来,跟大家一块坐在桌子上。四季轮转,第二年,艾登船长终于带着妻儿前来拜访,阿加佩激动不已,高兴地落了泪。他盛情邀请老船长留在这里,这个风和日丽的小城实在适合养老度日,但船长哈哈一笑,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是老了,该退休了,但老家也有挚爱的亲友,不能随随便便就留在这里。阿加佩只挽留他们住了几个月,一次晚宴上,老船长把阿加佩叫到一边,对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对了,那枚戒指,”他耳语道,“我弄丢了。”阿加佩心里“咯噔”一下,重复道:“弄丢了?”“是啊,”艾登点点头,“我一直放在衬衣内袋里的,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来要摸一下口袋,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了。唉,可能这就是天主的旨意吧!”阿加佩想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出口,他只是笑了一下,说:“丢了就丢了吧,也没关系的。”老艾登笑了一会儿,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小子,你那边那个男佣,干什么一直盯着我?人得要命,他瞧着可比鬼还邪门儿啊!”阿加佩回头一看,黑鸦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无辜地瞧着黄铜的枝形吊灯。“……别理他,”阿加佩面无表情地说,“他神经病。”第三年过去,阿加佩接见了来自西班牙的信使。在此之前,伊莎贝尔又生育了一个女儿,健康的女儿,这个喜讯多少令阿加佩放心了一些,但这一次,信使带来的消息却十分不祥。“皇后请您回到塞维利亚,”信使面孔苍白,将手里的信交给他,“她……她再次怀孕了。”阿加佩如遭雷击,顾不得礼仪,他一把撕开信封,看见伊莎贝拉孱弱无力的字迹。她心中早有预感,自己已是大限将至,为数不多的心愿之一,就是再看一眼她最亲近的朋友。“准备行李!”阿加佩没有看完这封信,就高声喊道,“我们立刻启程,去塞维利亚!”他带走了莉莉和黑鸦,将女管家留在这里,她的年龄也大了,受不住长途跋涉的苦楚。一路紧赶慢赶,在抵达西班牙的前夜,船上却收到了来自王宫的信鸽。塞维利亚宫悬挂着黑纱,悲伤的哭声传遍大街小巷,与永不止息的潮水相互应和。阿加佩没有见到伊莎贝拉的最后一面,他只看到她苍白冰冷的遗体,消瘦如一抹幽魂。“世事无常,”越发衰老的胡安丰塞卡站在他身边,神色黯淡,“她那么年轻,却死在了我前面。”他看着泣不成声的阿加佩,低声道:“别哭啦,你听我说,这把钥匙给你,在我死后,你去我的柜子里你知道是哪个柜子会看到一个小木箱,你就把它带走,权当带走了我一样。”阿加佩望着他,老主教叹息着说:“我死以后,也要被送到格拉纳达,去那里迎接圣灵的审判,但愿我这一生是无愧于心的!你既然不能跟来,就把我生前最宝贵的东西拿去吧。”葬礼持续了数周之久,阿加佩也作为送葬队伍的一员,护送伊莎贝拉去往格拉纳达的葬地。在那里,他看到了神色恍惚,失魂落魄的查理一世,他像一个死去多日的人,披着黑衣,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与幸福的影子。此后的数十年,直到他死前的那一刻,皇帝都不曾穿过其他颜色的衣物。结束了这件事,阿加佩才回到故乡。他心力交瘁,没有精神再打理花园的事,黑鸦就代替了他的左右手,莉莉也想着法子逗父亲开心。在花园里,她选择着那些特别娇艳的花朵,打算做一个大大的花束,凑到父亲面前去。“别太伤心了,”黑鸦温声劝道,“起码,她已经得到了永恒的宁静。”阿加佩打起精神,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黑鸦急忙端起水杯,凑近他的唇边。“还没到这份儿上。”他没好气地接过来,喝了几口,感觉大脑清醒了一些。阿加佩靠住躺椅,瞧着眼前的景象,阳光照着他暖洋洋的脸,有那么一刻,他完全愣住了。太久远的回忆吹开涟漪,犹如梦境笼罩在现实的时空,于是这个本应平凡的世界,也闪耀起了星星点点的金光。海滨的城市四季如春,花园里永远盛开玫瑰与百合。你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莉莉在花丛中奔跑,嘴角含着微小的笑意。“怎么了?”黑鸦关切地问,“身体还难受吗?”而我……我想要牵住你,却又收回手。“不。”阿加佩说,“不,我很好。”他又仔细想了半天,然后点点头。“是的,我很好。”正文完作者有话说:预收开文之前,我在后台收到一条私信。私信我的朋友说老师,我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自杀,正是因为你曾经承诺过要填上“我承认这是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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