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盯着他,阿加佩想了想,赶紧补充:“主教阁下。”“是谁教你这么说事情的?”胡安捏着眉心问。阿加佩不解:“没人教我,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好,有事说事,对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方便。”胡安主教在心中冷哼。要是从今往后来到我这儿的蠢货能和你一样就好了,可惜,就算审判日来临,世上也不会少半个阿谀奉承、满口花言巧语的投机取巧之辈。你表现得这么合我的心意,实在像是出于不可告人的野心,攀附权力的贪欲而特地来讨好我……胡安丰塞卡生性好胜,他既是功利心强烈的官僚,也是性情古怪的权臣。旁人跟他说话,往往要打起一百个心眼儿,好随时提防自己是不是用哪句无心之语,惹恼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教。此刻,阿加佩就一头雾水地瞧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就吹胡子瞪眼起来了。“你可以离开了。”主教说,同时扔过来一张许可书,“我允许你的请求。好好种你的丁香、豆蔻,我会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偷懒。”阿加佩纵然不解,还是鞠了一躬,拿着许可书,从主教的书房里退出去了。他一出门,侍从们便好奇地围上来,想要知道他这次在主教那里的境遇。“嗯,”阿加佩困惑地说,“他只是给了我一张许可证明。”侍从们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等到阿加佩走后,其中几个就敲着另外几个的肩膀:“喂,愿赌服输,把钱交出来吧!”输掉的那几个只得咕哝着,从口袋里抠出几枚银币,放进赢钱的同伴手中。“我就知道!他总能从咱们坏脾气的主教手里拿到东西!”赢的人喜气洋洋地说,“这是个奇迹先生。”“见鬼,这没有道理!”输掉的人大声抱怨,“从来没人能一直在主教那儿称心如意……总得拒绝他点什么吧!”“保不准真有神迹庇护这个异乡人哩,主教喜欢他,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阿加佩还不知道,因为他的异常,暗地里,侍从们已经在他身上打起赌来了。他们赌胡安丰塞卡什么时候会收回他变幻莫测的宠幸,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阿加佩,然而,赌局每一次都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每一次。出于阿加佩也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的缘由,他进一次主教的会客室,手上总要带点什么东西出来,除了许可书,还有园艺经费、研究资金、有关植物学的珍贵异国书籍……有一回,他两手空空地出了书房,那些老是输的侍从大喜过望,以为主教终于正常对待了这个年轻人,可面对他们的提问,阿加佩想了想,迟疑地回答道:“是的,主教阁下什么也没交给我……但我也什么都没问他要啊。不过,他倒是请了几位资深的老花匠回来,允许我随时拜访交流呢。”侍从们都傻眼了。现在,他们偷偷管他叫“奇迹先生”,并且毫不犹豫地认定,阿加佩是整个宫廷看在天父的份儿上,可能还是整个国家里主教最喜欢的人。“也许我们该新开个赌局,”有的人甚至说,“看我们的坏脾气主教什么时候会收养这位年轻人。”正因如此,虽然阿加佩还没有被引荐进入查理一世的宫廷圈子,可他在整个西班牙最负权势的一些人那里,已经有了不小的名声。由于他经常出入主教的会客室,一些不了解内情的中小贵族撞见了衣着朴素,有时手上还沾泥巴的阿加佩,往往要惊讶地讽刺两句,说些自以为幽默的俏皮话,每到这种时候,侍从就会知道,他们应该是从主教手上抠不下一分钱了。拿着许可书,阿加佩回到他们在塞维利亚王宫的居所,莉莉咯咯笑着,一头撞进阿加佩的怀里。她长高了,结实了,也瘦了些,黑了些,莉莉就像命名了她的花朵一样,尽情吸取着阳光的养分。“爸爸!”她大声说,“你给我的书我都看完了,我有没有奖励?”阿加佩煞有其事地皱着眉毛:“真的吗?那可是本很厚的书,既然你全看完了,那我可要考考你咯?”莉莉转着乌黑的眼珠:“可以奖励我吃苹果酱馅饼吗?”“没问题,但你要是没回答上来,惩罚是什么呢?”“那……可以惩罚我吃苹果酱馅饼吗?”阿加佩大笑起来,他抱起莉莉,亲了亲她汗津津的额头,问:“今天有没有恶作剧别人,有没有欺负小动物,捉弄蜜蜂和蝴蝶?”“没有了!”莉莉抗议道,“我早就不这么做了。”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低声嘟囔道:“自从黑鸦叔叔说过之后,就再也没这么做了。”听见这个名字,阿加佩的笑容也黯淡了下去,他轻声叹气,没有让莉莉听见。黑鸦恢复记忆了,他便注定和他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而且出于某种本能般的感应,黑鸦身上有很多特质,都使他止不住的心底发寒,甚至可以说,他让阿加佩久违地想到了那个魔鬼,杰拉德斯科特。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他忍不住想,黑鸦还能记起我,记起莉莉吗?他还能回忆起小楼里的时光,记起花园里我们一起种下的丁香树吗?好在大自然不给阿加佩想东想西的机会,很快的,树苗的育种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按照黑鸦教给他的办法,一丝不苟地制作丁香的基肥:堆积干草和干树枝,再点燃花泥,把土烧完之后,将花泥摊开冷却,放到露天晾晒,等到被雨水浸透三四次,掺上糠壳和发酵过的果皮,就算完成了。这只能暗中隐秘地进行,在丁香树再次完好无损地成长起来之前,这些秘密的培育方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他干得那么专心,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对树苗的照顾上,这些小树凝结了他的所有指望,以及对复仇的期许,也确实争气,生长得十分旺盛。阿加佩检查最细小的虫洞,将结块的土壤重新打碎,挑出坚硬的碎石,再故技重施,拉起铁丝网,防止夜间的小动物,那些旅鼠、家鼠、睡鼠,受了本能的诱惑,在松软的花畦间钻洞。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丁香的树苗如此繁茂,尝试种植的胡椒也发了芽,连主教都屈尊前来查看了一番。他狐疑地盯着那些幼苗,好半天过去,才哼了一声。“继续保持,”他说,“我会派人盯着你的。”说是派人盯着,实际上,主教调来了两个沉默寡言的花匠,来辅助阿加佩打理他的香料园。他们话不多,提的问题更少,踏实肯干,一下就让他肩头的重担卸了大半。这一天,他如常来给主教汇报进度,却看见几名顾问围绕在主教身边,正急促地说着什么。“……葡萄牙终究抢先一步行动了,巴尔达斯的船队已经派遣到了塞得港。显而易见,他的目标也是摩鹿加……”“他聘请了新船长,传言那是来自斯科特家族的叛变者,如此,他就对摩鹿加有了十足十的把握……”阿加佩一愣,不由站在原地。看见他,顾问们当即闭口不言,主教并没有勒令他立刻走开,而是疲惫地捏着鼻梁,闭目沉思了片刻。“坐一会儿吧,年轻人,就坐在这儿。”主教指了指一旁的位置,接着就挥挥手,让顾问们退下了。“你听见了?”胡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光是我们的国王,葡萄牙也对摩鹿加垂涎欲滴……香料天国,凡人的躯壳,还是无法控制对它的渴望啊。”阿加佩依言坐在主教所指的位置上,看他倦怠的面容,耷拉下去的嘴角,以及不复白日锐利的眼神。这一刻,神父的话再度涌上心头,胡安丰塞卡确实老了,他的体力已经不能长久地支撑他伏案办公,而就在数月前,他的一个孩子还在海难中丧生。“所以,这会让国王陛下产生危机感,从而更加迫切地追逐他的目标吗?”阿加佩猜测道,“我们的计划……会不会有危险?”主教哼了一声:“你很敏锐,我的孩子。不过在这点上,你大可放一百个心,我们之间的盟约依然有效,我有准备,并且绝不会允许斯科特人插手贸易局的事务,他们已经够嚣张了。”阿加佩松了口气,不过,出于好奇,他的眼神还是在主教脸上悄悄张望了一下。“在看什么?”胡安严厉地开口,“有问题就问,有话就直说。”阿加佩猝不及防地被点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呃,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您的侄儿,他……他还那么年轻。”胡安捏揉鼻梁的动作停下了,他抬起眼皮,看向阿加佩。“他跟你差不多大。”主教缓缓地道,语气沙哑,“到十五岁那年,他才离开他的生母,赶来西班牙见我。我们从不亲近,比起父子,更像是陌生人。他怕我,因为我待人严苛,是布尔戈斯的主教;我同样看不起他,因为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有滥赌的毛病,如果可以,他能把圣摩西的手杖也押在赌桌上。我对他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他也看出这一点,才主动请缨,提出要为我找到你的仆人,传闻中的千眼乌鸦。”“他死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死了,想必他也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丢掉父子情深的包袱吧,我和他的关系没有你想得那么美好。”阿加佩沉默了一阵,主教忽然说:“我记得,你也有一个女儿。”“是的,她叫莉莉,”阿加佩微笑起来,“她是我灵魂上最珍贵的宝石,我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主教的神情隐隐带上一丝怅然,又很快被他掩盖下去。“只要你的胡椒和丁香长势喜人,你的女儿迟早可以继承你的财富,成为一个有权势的人。”主教不冷不热地道,“说起来,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啊,我差点忘了,你也是被一位曾经侍奉过红衣主教的人举荐过来的,不是吗?”“您说我的老师么?”阿加佩笑了起来,“是的,那可真是个顶好顶好的老人,离开了这么久,我实在很想念他。”主教面色一冷,那固执的嘴唇向下一撇,斜起眼睛瞪他:“您就是个小软蛋,什么人在您那都是好的,善良的!好了,快下去吧,和您的对话,已经开始让我觉得厌烦了。”不知道自己又戳中了这位孤僻老人的哪根筋,阿加佩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站起来,好在他早就摸清了主教的脾气,知道他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人。“那我回去啦,您也早点休息,”他习惯性地叮嘱道,“临睡前喝杯热奶,洒些肉桂粉,会对睡眠很有帮助的。”胡安丰塞卡盯着年轻人的背影,出于某种不甘心的生气情绪,他闷闷不乐地呼唤着侍从,即便是塞满了丁香粒的天鹅绒软枕,绣着金线的貂绒被褥,也不能令他的心情更好一点。“要洒点肉桂粉,愚蠢的白痴!”主教大声呵斥可怜的侍从,“没听见他的话吗,你不懂什么是‘一点’吗?唉,我迟早会被你们的暴行给气死!”杰拉德已经陷入了一种疯魔的境地。人一旦进到了某种妄想里,将脑海里的虚幻视作现实,那么这个人有可能是诗人或哲人,也有可能是贫瘠的疯子,他有可能狂野不堪地痛苦,也可能像猪一样幸福。无论如何,一个人被幻觉困扰,不能专心致志地投身到现实生活中,这确实算不上是健康的人生态度,何况杰拉德遇到的情形是如此复杂他的幻觉并不完全出自想象,而是昔日真实发生过的记忆,此刻全都一股脑地冲上来反噬他了。阿加佩。他将这个名字衔在双唇间,咬紧牙关,用力咀嚼、思索它的魔力,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承认它带来的安慰感,还有解脱感。待在阿加佩的房间里,与他一起生活的时候,他还没有太大的体会,可是一旦离开他身边,杰拉德必须意识到,阿加佩代表的气味,是如此奇特,如此令人……觉得安全。他从小在摩鹿加长大,闻遍了世上所有名贵的香料,复杂稀奇的香水,但从没有哪一种,能够与阿加佩相比较。他的味道是黄油,甜苹果与肉桂粉的味道,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奶香,清淡的洗衣粉香,以及袖口涩鼻的墨水气,是家的象征,代表了安全、温暖与放松的概念。“气味可以传达很多种信息,”他的母亲轻声说,经由漫长的时光磨损,杰拉德早已记不起她早亡的面容,唯有话语,清晰得还像发生在昨日,“它们能代表一个人的阶级、身份、生活环境。要知道,人不光被外表定义,也被气味定义。”是的,他一直如此坚信,一个人身上的气息决定了他们生活的等级。但是……但是天主啊,在一场噩梦过后,在一次惊厥的血腥闪回过后,他只想蜷缩在甜苹果、黄油和墨水气的香味里呻|吟打滚,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他知道这种念头又愚蠢,又可悲,然而他根本不在乎,他早就疯了,他疯了吗?是的,他真的疯了,杰拉德斯科特疯了。他正逐渐记起一切,实际上,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他的容貌被毁之后,珍斯科特,还有选择站在她那边的斯科特人,曾经来看过他一次。“杰拉德斯科特?”她站在他面前,用象牙的折扇掩住口鼻,黄金的鞋尖没有沾染一丝血腥污秽,“你说这是杰拉德斯科特,我们曾经的大兄,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吗?”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变尖,她身后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难掩震惊地观察着他,这个被铁链捆住,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半跪在地下的男人。“是的,”他听见典狱长谄媚的声音,“向您致敬,伟大的女士,能见证您的美丽,鄙人三生有幸。回答您的问题!毫无疑问,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徒,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您的……兄长。”漫长的错愕和沉默,再开口时,珍斯科特的狂笑几乎掀翻了监狱的天顶。她疯狂的笑声传遍了高楼上下,她身后的斯科特人也开始笑,窃笑、嗤笑、大笑,犹如一群围堵的食腐鬣狗。“不敢相信!”珍斯科特高声说,透过被鲜血浸透的双眼,杰拉德正死死盯着她,“我们的兄长,失去了最完美的容貌,最高贵的身份,这真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圣灵在上,为了这件好事,我真要赦免一批奴隶,不拿他们去喂狮子了!不过从这点上看,亲爱的兄弟,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连最低贱的奴隶都不如了,就算滚到街上去做乞丐,都不会有人正眼瞧你。告诉我,哥哥,你感觉如何?”她身后的人群也发出起哄的讥笑声,一潮盖过一嘲,一浪高过一浪。那时的杰拉德不能说话,口枷限制了他咆哮的声音;逃出来的黑鸦不愿说话,他陷在阿加佩的怀中低声抽泣;现在的杰拉德无须说话,他陷在梦魇里,心里所想的,居然只有一件事。你想错了,你们都想错了!即便我容貌尽毁,成了奴隶,成了乞丐,成了最下贱、最卑微不过的人,仍然有人收留我,毫无芥蒂的称我为最亲爱的朋友!这个事实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令他有了防身的盔甲,护身的武器,以此去回击毁容的痛苦,被剥夺一切的愤懑,还有昔日珍斯科特对他的疯狂嘲笑。太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日子,他攥着一颗苹果,不停闻它的香气,一如那两位被赶出伊甸园的可怜人,在手里攥着自己唯一残余的慰籍。那么,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又挂在了他眼前。既然他已经在最癫狂的时刻,将阿加佩视作一个避风港,贪恋他的气息,心脏也因为这种强烈的渴望而抽搐,那么他曾经对阿加佩犯下的罪行,开过的那个残忍玩笑,又算什么?“这个,我建议您去找一位神父,大人。”忠诚的大副不敢看他,事到如今,现在还有谁敢于直视黑鸦深陷的眼眶?那里潜藏着地狱的大门,还有大门后全部的魔鬼,所有人都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如果您心里真的有这种困扰,以及对赎罪的渴求……”“赎罪,”杰拉德的嘴唇动了动,他摩挲着手中的苹果,吸进它的香气,“什么赎罪?”天可怜见,大副的魂儿都要吓掉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您有疑惑,不是吗?因为您以前做了些有争议的事……”“你的意思是告解。”杰拉德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好啊,那我就去告解吧。”很快的,他就在城镇里找到了一间颇负盛名的教堂,并要求使用那里的告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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