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这一切,祁霏后脊开始隐隐作痛,她撑着劲,将屋外的衣服全部抱到里间的凳子上,以方便之后给她穿衣。刚将衣服放好,一个东西忽然从裴时霁的外衫里滑落到地,一个丁香色的荷包,打开的缺口处,一枚月牙白的香囊露了出来。49旧事祁霏弯腰捡起了那枚香囊,拂了拂上面的浮尘。洛阳城里百两一匹的蜀绣,配上了歪七扭八的针脚,银线勾出个扑棱翅膀的“鸡”,两个鸡爪子在山间张开,最右下角倒是端端正正地绣了个“霁”。祁霏指尖搭在那只“鸡”上,脸上分明是挑出个笑来,像是在笑话这人的绣工,可眼睛被烛光一照,照出眼底盈盈的一汪泪来。这只“鸡”是祁霏熬了三个通宵才给熬出来的,如果把布料全部抻开,依稀能瞧出大雁展翅的轮廓,料子用了她小半年的月银,也只买得起一尺布来,还特意选的两人第一次在洛阳相见——裴时霁初到祁府时穿的衣服的颜色。缝缝补补,拆了又合,祁霏跟做贼似的躲着祁岚和忍冬,终于在端午节前赶出了这个“不堪入目”的香囊,作为给裴时霁的回礼。祁霏对着刚制成的香囊笑得像个小傻子,思忖裴时霁看到这个小玩意时该是什么样的表情,要是她敢说一句嫌弃的话,自个必然更要让她日日佩戴不可。只可惜,端午宫宴一拜,香囊也没了送出的必要,虽一直带在身上,祁霏却从未向裴时霁提过。救出小盈后,祁霏便发现香囊丢了,当时只觉得是天意,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她对裴时霁那点根本说不出口的念头,劝她及早断了。可裴时霁居然捡到了,她不仅捡到,还把东西贴身放在怀中,用袋子装起。柔软的布料蹭着手心,这枚香囊上游走的丝线像是在昭示裴时霁或有可能的一丝情意。那点情意若有似无,在祁霏心间点水而过,带起涟漪,却惊得祁霏不知该拿它如何是好。裴时霁平静地阖着双眼,置身事外,倒是逍遥。祁霏又哭又笑,盯着裴时霁无辜的脸,怒气全落到了牙根上,磨得直痒痒,咬牙切齿地骂了声:“裴时霁……你就是个王八蛋……”祁霏宁愿裴时霁跟她大吵一架,最好把相识以来所有的情绪都吵出来。被拒拜访的破纸,裴府初见时失礼的背影,茶会上摆明了挖坑的苦茶……每一件事,祁霏都一笔一画地在心里记过账,她对裴时霁,误解过,怀疑过,可当知道她便是当年的救命恩人时,所有的情绪立刻向一种无法平复的心悸投降。这时她才看到,早已在她心里埋好的,对裴时霁的欣赏和依赖。可裴时霁呢?裴时霁要真是个不同文墨的兵匪也挺好,这样她肯定就会随时随地把心底的情绪抖搂给祁霏看,埋怨、责怪、无语?觉得这女的是不是脑子被驴踢过,偏偏跟她过不去,恨不得动手打一顿才好?那么在这些翻滚的情绪里,裴时霁有没有……哪怕一瞬间,也曾对自己动过心?裴时霁头微微歪着,祁霏怕她难受,帮她调整了下坐姿,让她尽量靠在桶壁上。手心一片细腻,祁霏缩回手,瞧着裴时霁难得乖顺的模样,又将指尖点在她被热水和高热蒸红的脸颊上,瞧得可爱,想捉弄般戳一戳,又没能舍得,转而指尖一路下滑,落到她胸口的长巾上。吸了水的长巾也有些许热度,软软的,祁霏瞧着裴时霁的身体,后知后觉里,脸颊冒出点热来。可刚热冒泡的胸口忽又被泼了冷水,羞涩和旖旎的心绪瞬间跌落。裴时霁……是阿姐未来的妻子,无论她们之间有没有感情,这都是事实。就当她祁霏厚颜无耻地认为,裴时霁真的也曾有过片刻喜欢,可裴时霁贴身放着她的香囊,却什么都没表示。这种没有表示便是对她们之间关系最大的表示。换一个角度想,阿姐所遇良人,她作为妹妹,理当高兴。祁霏收回了手,望着毫无察觉的裴时霁,将香囊分毫不差放了回去。在细微升起又消散的水雾气里,她们之间,无事发生。寺中的清晨在雄厚深沉的钟磬声中开始,三声击罢,山林万物皆一一苏醒。院内渐渐有了人气,洗漱、说话、扫洒的声音闷闷传来。裴时霁所在的寮房前无人经过,一来是路径不便,二来不知何时起,门外围多了圈篱笆,分明的阻隔之意,彻底将此处与院子隔开。香客多看两眼,见路过的僧人毫无意外之色,只当寺内修筑房屋,也不再多问。裴时霁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平静,寻常得像是经历了一夜好眠。“醒得还挺快。”见裴时霁醒了,祁霏也不再放缓动作,勺子磕在碗沿上,铛铛几声,敲出个抑扬顿挫的不满来。哪里还用得着借物抒情,祁霏俩眼眶底下的乌青跟被人邦邦捶过两拳似的,一整个没睡好在散发怨气。昨夜的记忆断在树林,不过看自己的身体,闻到药味,裴时霁大概也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仍是那副怎么都不会发怒的随和样,她向祁霏笑了笑,刚欲起身,祁霏便端着小几过来。“你别动了,就在床上吃吧,你老人家现在可金贵着呢,万一再复发,可没药给你泡了啊。”裴时霁下意识向那间窄室看了看,“药用完了吗?”“嗯,邵图去拿药了。”早膳备了熬得香浓的五宝粥,更有新鲜爽口的小酱菜,许是怕裴时霁吃不惯,小酱菜准备得格外多,足足有十碟。这是寻常香客的待遇?祁霏吃饱喝足,开始鼓着嘴瞪裴时霁,似乎想把裴时霁脑袋里的秘密全给挖出来。“怎么了?”裴时霁含笑抿了口粥,明知故问。“在想裴大人果真奇人,连伤病都是来得快去得快,我孤陋寡闻了,倒不知道是什么病,还非得来寺里瞧?”祁霏阴阳怪气。“你想知道吗?”“想知道也得有人告诉啊,不然我上哪知道去?”祁霏继续含酸捏醋。裴时霁不疾不徐将粥喝完,放下碗筷,“好,我告诉你。”祁霏一愣,没想到裴时霁这么爽快。裴时霁的目光穿过祁霏,虚无地落在窗台,“八年前,居岭一战,你知不知道?”“居岭……”祁霏默念过这个名字,“记得,大周击退罗塔十部的重要一战,大周打空了十万大军,才把罗塔十部打得奄奄一息。”“十万……”裴时霁低声笑起来,眸子里却没有什么喜悦,“只有五万而已,打空的,只有我裴家军。”“五万的裴家军,除了我,全部战死,父亲和许多叔叔伯伯,也都是在那日离开的。”裴时霁很平静,似乎事情过去得太久,不值得说话人再歇斯底里,可她在被子下的手却倏地攥紧,暴突的脉络里流淌着生生不息的恨意。祁霏心里一顿,不曾料到会惹得裴时霁想起她父亲,小声道:“对不起。”裴时霁摇摇头,不在意,“五万援军在最后一刻赶到,我侥幸捡了条命,在血水里泡了一天,被人从尸堆里给刨了出来。”祁霏有些错愕,“刨?”战场之上血肉横飞,犹如炼狱,若非自己还能有口气站起来,或者动一动,很容易会被人遗忘在尸山里,尤其当时人手紧张,战事紧急,很难非常仔细的一个个翻过去查看。“是江蓠和江桉把我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想起当时的场景,裴时霁目光晃动。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女娃,背上的竹篓里放着草药,从日升到月出,在连草都不长的荒山上翻了一天一夜。前来援救的士兵想要帮忙,却被领头的喝令不许。他们这些人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援助死光的裴家军的。所以,援助一开始便足足拖了半个月,拖到裴家军耗尽最后一滴血,领头的将军们才拍拍屁股,抹了抹满是油光的嘴,散步似的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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