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翻尸倒骨似的把自己日思夜想的主意都回味了一遍。她神情凝重,抽出肋下的帕子,半掩着嘴,声如蚊呐,“我想,殿下比不得那寻常藩王造反。且不说是今上先不仁不义,担负了诛兄的名声,只论皇权正统,殿下也才是先帝真正属意的人选。”她沉了一沉,终于咬紧牙靠近了祁王,一字一顿,“先帝过世,曾留下两封密函遗诏,一封藏匿在紫禁城中,另一封……提早一步放置在了南京泰陵地宫的匾额后。”祁王震了一震,猛然低了头。银瓶就近在咫尺,几句低语说得满头大汗,身上温热的香胰子气息阵阵扑上来。她目光灼灼,极力压着声音,喉咙都哑了,“苏州离金陵不过两天行程,殿下先回姑苏集结人马——如今世道渐乱,民不聊生,何不就借此契机蓄养亡命流民,以壮兵号?待殿下往金陵取得遗诏,便可发檄各地,讨伐今上鸠占鹊巢,革其年号,自立为主。如今天下饥荒,以中原最重,贼寇因饥馑而起,朝廷只发兵平叛,却不见布政司赈济抚慰,民怨只会比从前更甚。殿下师出有名,想必能为天下所唱,到时候——”一语未了,就被他瘦长的食指压住了嘴唇。银瓶正说在激动处,吓了一跳。定神盯着祁王,见他把另一只手掐着鼻梁骨,低头熬不住要笑似的,忍了半天,还是嗤出了声。“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话仿佛是褒义,但鉴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银瓶蹙了蹙眉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徐小姐果然是个博览群书——”祁王拖长声音叹了口气,“只会纸上谈兵,百无一用的女夫子。”这弯转得太急,银瓶一时说不出话来。“告诉我,你这是把多少史料典籍糅合在一块编纂出来的?”“我……”祁王忽然收敛了神色,掖着手弯下腰,望着她的眼睛严肃道:“请教一句,别的先不说,‘自金陵取得遗诏’——怎么取,闯皇陵?你见过皇陵么?”“……”“那是皇陵,跟你家祖坟可不是一码事。”“……”银瓶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他直起身,笑得轻蔑:“好了,照徐小姐的高见,咱们,扇动军旅”,“谋害君弟,名教之所不容”,尽管人已死无全尸,仍褫夺王衔,削藩离宗,贬为庶人。山东接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了。银瓶借后院的棒槌洗了衣裳,上来时花两只角子买了两碗没有绿豆的绿豆汤,一步一步上楼来了。房里合和窗打开着,窗外是清朗的夏天,才下过雨,一丝云也没有,蓝得像一块染布。窗边攀附着桔红的凌霄花,小小的缠在绿藤里,合着那蓝天,却有点妩媚的清新。窗下摆着只可以摇晃的逍遥椅,里面卧着个男人,瘦削潇洒的身段罩着天青长袍,比窗外的蓝天还要惹眼。穿着皂靴的脚一只踏在椅上,另一只搁在对面的绣墩上,仰着脸,脸上盖着一本书。银瓶看见他这懒散样子就有气,故意淡淡道:“来吃汤罢,李延琮——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有幸能叫上殿下的本名。”祁王——当然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勾着食指把书从脸上揭了下来,因为仰面倚着,是往下看,桃花眼只有窄窄的一痕乌浓,却也足够流光溢彩。他看清了是银瓶,对她的挑衅全不在意,反懒洋洋地笑了,“我也觉得我这名字不错,不给人叫太可惜了。喏,再叫一声我听听。”银瓶从裴家带出来的首饰细软,刨去下山东的盘缠,给祁王买人参的三百两,下剩的还有些小玩意儿,什么碧玺手钏儿,点翠凤钗,金镶玉分心,金刚钻顶心儿,裴容廷给她打的,都是最上等的货色。另有一小匣子西洋南珠值钱——是粤闽总督拜上来的,裴容廷一早就说给她穿珠花的,还没等叫金匠来呢,就被她一道偷走了。林林总总,除了几粒珠子,其他全都当了。当了九百六十八两半,折成银票,方便亡命奔逃。银瓶哭了三天。伤了容郎的心,用他的钱,到头来还要造他的反——简直丧尽天良。李延琮没有这么深刻的领悟。只是他生来头一遭吃嗟来之食,还是来自一个女人,再怎么脸皮厚也要嘴短;又看银瓶眼睛肿得像核桃,实在有碍观瞻,便说了句他自以为的安慰话,“什么好东西,好歹你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在相府难道没见过这些,就至于这么如丧考妣的?”银瓶把湿手帕子掖着脸,背过了身。他有点悻悻,清了清嗓子,起身走了个圈,又转到了她面前,“以后有闲钱,先照原样式先给你打十套,不就是南珠么,我拿东珠赔你,好了罢。”银瓶一语不发站起身,提着裙子就下了楼。窗外乌云沉沉,又要下雨了。六月最后一场瓢泼大雨结束之后,李延琮走了他的第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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