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明远就进入了“梦魂不到关山难”的使用状态。他知道此刻的种建中一定无法像常人那样安寝,所以特地选了丑时,人最疲倦最容易睡着的时候。一旦进入环境,明远环顾四周,心里暗叹:……要了亲命了。确切地说,这张道具卡的使用环境,是一个自带声光效果的“布景台”。眼前是铺着一层竹席的床榻,竹席上似乎覆着一层薄霜,让人见了就心生寒意。榻前是一盏孤灯,灯火摇曳,时明时暗。从床榻旁的门窗向外望去,目之所及是一座被月色照亮的金井栏。井栏中弥漫出若有若无的水雾,雾中透着蟋蟀的声声嘶鸣,断断续续。就是这个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明远心道:难为这张道具卡,竟按照古诗的意境布置了一幅“表白布景”出来。1127从旁解释:“亲爱的宿主,这张道具卡确实是用于表达爱意的啊。可您现在却用来传递军事信息……”明远回复他的系统:“1127,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他当真站到了这布景跟前,开口,将他要传递的消息一一都说出来。按照试验方一向的靠谱程度,他所说的这些,都会出现在种建中的梦境里。说完明远便苦笑:这回真的是要靠天命……不,要靠种郎肯不肯相信这个“梦境”了。种建中从梦中醒来,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他只是在中军帐中稍稍歪了一会儿,竟然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景象无比清晰,他梦见了金井栏,梦见了孤灯映亮的簟席……梦中愁思萦绕,一切都似乎在诉说着相思凄苦。是这些环境气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梦见了明远,而且明远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明远说的每一桩信息都明白无误而且合情合理……可这为什么竟是个梦呢?他很怀疑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过度思念爱人,因此梦见明远向自己表白……气氛确实很“相思”,但是表白的内容偏偏是种建中从来都没有想过的机密军情。两种格格不入的情调令这个梦显得尤为诡异。兴庆府附近的水砦、被软禁的夏主……种建中大步出帐,他此刻置身木砦之中,东方的天色已经蒙蒙微亮,夜风徐来,凛冽而清新,在提醒种建中,天气转冷。眼看就要入秋如果严冬降临之前,这场战事还没有取得突破,那么大宋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将远远超乎想象。战局确实需要转机。可是,难道真的能因为一个梦,就做出判断吗?对于种建中来说,他绝对愿意相信明远只要是明远站在自己面前,向他提出要求,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种建中一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可现在只是一个梦……一个特殊的梦,一个异常清晰的梦。“种帅?”营帐帘幕一掀,有个人走出来,见到种建中,愣了一下,然后打了声招呼。是童贯。种建中对童贯近日表现出的“热衷”有所顾忌,摸清童贯的品德与秉性之后,种建中下意识地与此人保持着距离。但童贯是天子任命的走马承受,种建中做任何决策,都绕不过此人。种建中脾气刚硬,但并不是不会做人,当下柔和地打了声招呼,低声问:“童供奉也睡不着吗?”童贯点点头,道:“心里没底……”种建中心想,确实。这时人人都念起大宋国境内的好道路四通八达,消息信件可以交给专业的快递行,若是在陕西路境内,一两天内铁定送到了,有些甚至可以当日即达。到了夏境内,种建中和他所领的熙河路大军位置最为偏远。无法得到友军消息,他们便像是被蒙上了眼,堵上了耳朵……每每在这种时候,种建中都会意识到明远所带来的改变有多么深远。熙河路是偏师,决策全依赖其余四路的行动和结果。其余四路若是大胜,他们正好冲上去分一杯羹,可其余四路若是败……“马蹄声!”童贯猛醒。但种建中耳聪目明且久在军中,反应远较童贯迅速。他已经快步迈向木砦的门户,大声号令开门这马蹄声一听就是配备了蹄铁的军马,目前也只有大宋,为大部分战马配备了蹄铁。木砦的寨门被拉起,一个宋军探马直奔入寨,纵马来到种建中面前,要下马时直接晕去。这名骑手摔倒在地,伸出手,手中滑落一个蜡丸。他肩上用数尺随手撕扯开的吉贝布简单包裹了一下,此刻有一大片殷红正迅速渗出。种建中拾起蜡丸,扛起那晕去的同袍,直接送去他的中军帐,命人救治。待此人伤情稳定之后,他才在灯下拆开那枚蜡丸。童贯一直站在种建中身侧,眼神焦灼,盯着种建中手中的蜡丸,似乎在问:“怎么样?”待到蜡丸拆开,里面的战报平铺在桌面上,种建中与童贯两人面面相觑。泾原、环庆两路兵马遭遇大败。西夏主力掘开黄河,引水灌入宋军大营,令火药尽数损失,火器无法再用。而人员马匹损失无数,高遵裕携残部后退七十里,刘昌祚重伤在身,情况不明。“这”童贯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我等这一路难道只有回师的份儿?”种建中却一直没出声,凝眸沉思。他的视线望向面前的舆图,渐渐地,那对眼神越来越亮。童贯瞅瞅自家主帅,诧异地问:“种帅……你难道……有死中求活的法子?”种建中一拳捶在桌面上,沉声道:“确实是……死中求活的法子。”眼下他这一路大军也不过还有六七天的粮草,即便想要无功而返,沿路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才能退回宋境。倒不如,搏一搏。明远在梦中所说的,若按照常理推断,确实有其可能,甚至可以说可能性很大。而且种建中不认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能够梦到这等机要军情。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在向他透露这讯息。童贯听了种建中的打算,眼中立即放出光。但他还有一事不明,赶忙开口问:“种帅,关于水砦的军情,种帅是从何得知。”种建中含糊其词了一下,只道是一个未必可靠的消息源。童贯闻言,也盯着舆图看了半晌,突然道:“人都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正好赌一赌。种帅,咱家跟你走这一趟!”他说这话时,眼中流露着热切,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擒住夏主,以夏主为质,与梁太后和谈的情景。明远用一枚匕首,在水砦中一座木柱上划下一道印记。在这道崭新的划痕上方,还有五道印记。在明远“送出”那个梦境之后,已经过去了六天。兴庆府方面送来的消息也很明确:泾原、环庆两路宋军在灵州城下遭遇大败。宋军主力溃败百里,损兵折将不说,粮秣辎重也丢弃大半。如今虽说宋夏两军还在相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战事胶着,宋军根本撑不过这个冬天。明远望着木柱上的印记,心里暗暗叹息:如果天子没有直接指望灭国,而是顺着范仲淹、王韶等人当年的设计,稳扎稳打,拿下横山、熙河两地,控制战略要冲,同时养马练兵,这一次损失未必会如此惨重。但这都是事后诸葛亮,再说也无用。这时,夏主李秉常脸色苍白,如梦游一般走来。他缩起身体,在明远身边坐下,抱着双臂,不发一言。明远也不出声,就这样安静陪着李秉常坐着。从小小方窗中投进的那道光线,在他们身边的墙壁上缓缓地划过一道弧线,最后消失了。天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砦殿宇内点燃着的那些高大蜡烛。光线依旧明亮,令人分不清昼夜。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秉常突然动了动,问:“我还能算是个国君吗?”明远无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李秉常确实是一个国君,如果有实无名,手中无权的国君也能算是国君的话。李秉常等了片刻,没有听到答复,顿时将脸埋在臂弯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我还会是个好国君吗?”明远沉默了片刻,给出了一个答案:“如果有机会,你会是一个好国君。因为你知道什么是对的,正义的。”前提是:如果有机会……李秉常似乎感受到了明远言语中的安慰,身体冲明远这里靠了靠。“突、突”水砦的宫宇深处,突然响起两声突兀,就像是爆竹被闷在被子里被点燃了似的。明远也是反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他猛地跳起身,大声道:“是火铳!”世上再没有其它物品能释放出这样的声音这一定是宋军到了。这时一直在明远和李秉常附近守卫的向华也冲了过来。向华见过火器,但是他错过了火器在宋军中推广的时机,这时有些吃不准,听明远一声大喊,才确定这的确是火铳的声音。向华一伸手,将李秉常连胳膊带人提起:“大王,请先随属下入内躲避!”明远也道:“对!”这种时候,最怕的是乱军。甚至明远和向华也讨论过,认为梁太后对于秉常的态度很可能是:宁可让他消失,也不可让秉常落入他人手中。因此现在保证秉常的安危极其重要。于是明远与向华一左一右,挟着李秉常就往水砦深处赶去。这座水砦,原本是由西夏先代国主陵墓的守墓人居住,后来为了满足西夏王室祭祀祖先时的庞大仪仗,才扩建了若干宫宇。李秉常被软禁在此,他的随从和守卫占了不少住所。但还是有不少殿宇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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