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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第1页)

许则赶到首都二院的心内科手术室外,池嘉寒已经在了。从学校到这里花了将近一小时,足够将他的耐心与冷静消磨光,在周祯拿着同意书让他签名时,许则连签字笔都没有办法握稳,名字写得歪扭难辨。周祯很快回到手术室,许则立在原地,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同意书上主刀医生的签名好像是李展。那位顶级心内科专家,之前为叶芸华做过一次全面检查,许则以为是巧合,是因为疗养院有人请李教授过去,所以自己才沾了光原来不是。只有他那么蠢,才会信是巧合。许则回过头,走廊明亮而空荡,陆赫扬还没有来。被蒙住眼睛坐在充满烟味的面包车里时,陆赫扬感到脑海的某个位置隐隐作痛,遥远而隐晦的记忆像冰块在水面浮沉,与现实渐渐重合那应该是小时候的他。半个多小时后,车停下,陆赫扬被带进室内。雨声一点点远去,陆赫扬闻到那种因为常年不见光而产生的潮湿霉气以及灰尘的味道。有人将他按在椅子上,手腕处传来铁环冰凉的触感,固定住他的双手,太阳穴的位置被贴上两块冰凉的贴片。随后,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下,光并不强烈,陆赫扬睁开眼。废弃的地下仓库,角落里堆着布满灰尘的麻袋和破纸箱,右手边是一张旧书桌,上面放着一个插排,黑色的电线延伸到椅子后,陆赫扬低头看扶手,这是张简陋的电击椅。脚步声响起,alpha慢悠悠地从阴影下踏出来,以拿烟的姿势,将一根细细的注射器夹在指间。唐非绎看起来既不颓废也不丧气,仍然是过得不错的模样。他拉了张椅子坐到陆赫扬面前,在灯下盯着他,表情愉悦:“终于抓到你了啊。”陆赫扬没什么反应,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唐非绎“啧”了一声:“手机里应该有定位?可惜这里装了信号屏蔽,蒋文那帮人已经被骗去另一个地方找你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呢。”“说起来,你还欠我一只手。”唐非绎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听说你要读军校,军校应该不会要一个残疾人吧?”顺着他的动作,陆赫扬看向那只手,上面爬着一道狰狞的疤,然而陆赫扬想到却是许则手腕上的烟疤。“我这个人很记仇,就算马上要逃命了,也一定要把仇加倍报了再走。”唐非绎站起来,走到陆赫扬左侧,按住他的后脑勺,让alpha的腺体暴露出来,“我现在有个很好的主意。”他压了压注射器活塞柄,针尖顶端落下几滴透明液体,接着他将针头抵在陆赫扬的皮肤上,刺进去,一点点把药水从针管推入腺体里。唐非绎扔掉注射器,回到陆赫扬面前,以一种神经质的兴奋语气,像分享一个绝妙的想法那样,说:“要是你就这么死了,那太便宜你们陆家了,陆承誉顶多遗憾几年而已,所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如果你变成了一个信息素等级低下的白痴,理事长引以为傲的儿子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失败品,这种奇耻大辱比起丧子之痛,一定够他恶心一辈子。”腺体开始发热着作痛,陆赫扬皱了皱眉,他的眼神还是清醒的,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许遇难的时候我在场吗。”唐非绎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许是谁,他顿时笑起来:“何止在场,他当时就抱着你,我从倍镜里都能看见他的血喷了你一脸的样子。”原来是这样,陆赫扬得到答案。对应不久前才查到的那份精神科诊断报告,上面所描述的一系列应激障碍与失语长达三个月的症状,原来是因为自己目睹了这样的场景,所以后续才会有为期两年的精神治疗,在心理干预下被洗去大部分记忆。而说到许,唐非绎像是被提醒了:“啊……对,应该跟许则说一声的,他最关心你了不是吗。”他朝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关掉信号屏蔽。够了,时间正好,等蒋文他们重新搜到定位赶过来,只会在仓库里找到自己留给他们的礼物变成废物的陆赫扬。唐非绎拿起手机,拨通许则的电话。许则觉得自己被拆成两半,一半面对着手术室,等医生的消息,一半望着身后的电梯口,等陆赫扬到达。他盼望着陆赫扬下一秒就出现,以此确定对方是安全的。“你先坐一下。”池嘉寒去拉许则僵硬的手臂,“手术没那么快的。”许则回答“好”,然而说完之后没有任何动作,还是站在那里。手机响了,许则的指尖动了动,立刻去摸口袋,连屏幕上的号码都没有看清就接起来,声音急促:“喂?”“让我猜猜,你现在是在等人吧,亲爱的17号。”外面骤然响起一道雷鸣,几乎将整栋楼都震得微微颤动,许则感觉心脏被捆着高高吊起,他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听见唐非绎遗憾道:“时间有点紧呢,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吧。”许则的手指在抖,他把扩音打开,耳朵紧紧贴着手机。一秒,两秒,没有人说话,他只听到呼吸声,平静又均匀。原本还抱有侥幸,也许是假的,但那么奇怪,仅仅是呼吸声而已,许则却瞬间分辨出是陆赫扬。“呀,看来他什么都不想跟你说。”嘟一声,唐非绎结束通话。许则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怔了片刻,他解锁手机,在屏幕上按了好几下才按准地方,点开通话记录,找到陆赫扬最后给自己打来的号码,回拨。他像被扼住喉咙那样屏着息,听电话里一响又一响仿佛不会停歇的嘟嘟声,直到变成忙音,提示他暂时无人接听。许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丧失了任何一种情绪。他不断地回拨电话,放到耳边仔细地听,没有打通就再打,一遍接一遍。池嘉寒终于发觉不对劲,他摁着许则的肩将他转向自己,问:“怎么了?”那张脸是苍白的,没有血色,看着冷,一敲就会碎的样子。池嘉寒有些慌乱地提高声音叫他:“许则?!”吧嗒手腕上的黄花梨佛珠手串毫无征兆地断裂,十二颗佛珠雨点般散落在地,滚向四面八方。许则终于被拉回一丝神志,愣了愣,跪下去,一边执著地听着电话,一边伸出左手一颗一颗地去捡掉落的佛珠。他的耳朵里充斥着电话的嘟嘟声和佛珠落地的吧嗒声,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了。手术室的门打开,周祯拿着一纸病危通知书匆匆走出来:“许则,签一下字。”每个字听起来都很模糊,墙边还有几颗佛珠,许则仍固执地捡,但视线奇怪地变得越来越不清晰,最后一颗珠子捡了好几次都没有捡起来。池嘉寒去拽许则的衣服,声音里带着哭腔:“许则,别捡了!”许则一声不吭,跪在地上把佛珠捡齐,单手捧好拢在身前。目光发直地失神了两秒,他终于抬起头,池嘉寒看见他的眼睛,有些错愕地怔住。外婆的十二颗佛珠都捡起来了,陆赫扬的电话却始终没有打通。“本来想多跟你玩一会儿的,可惜没时间了。”唐非绎点了支烟,从陆赫扬的口袋里拿出不断作响的手机,“可怜的许则,永远等不到你接他电话了。”他松手,手机掉在地上,来电铃依旧在响,陆赫扬垂眼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按下插排开关,唐非绎将电击椅的旋钮调到最大一档,露出十分满意的神色,阴沉地放低声音:“再见喽。”滴摁下开始键的瞬间,高强度电流通过贴片迅速爬进陆赫扬的皮肤,大脑的保护机制启动,使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疼痛,但身体肌肉的反应十分剧烈,以至于陆赫扬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闭上眼的最后一秒,视线里是二十公分外亮着的手机屏幕,只是已经看不清来电人的名字。枪声在很远又似乎很近的地方响起,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喊他的名字。在意识进入彻底的黑暗之前,陆赫扬的脑海里闪过一帧帧零碎画面,大部分是熟悉的,有些却很陌生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天气很好的下午,花园里的秋千,以及隔着一道围栏站在外面的,那个早已消失在十岁前记忆里的从来没有开口说话的小alpha。十二月,深秋。下午,许则去二院的心内科icu看望叶芸华,十天前他收到周祯的消息,告知他可能出现了合适的肺源。经过配型比对,医院确认可以移植,手术依旧由李展主刀。术后叶芸华住进icu,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再过一星期就能转移到普通病房或回疗养院。在那天叶芸华被送到二院抢救之前,许则就决定以被中介压低的价格将房子卖掉,尽早凑够手术费,但在抢救结束后,周祯却告诉他不用了。“有人在疗养院和二院都为你外婆开了新的账户,余额加起来大概有两百三十多万。”疗养院是叶芸华日常待着的地方,而首都二院是整个联盟中治疗心血管疾病最专业的医院。许则看着周祯给的流水单,但脑袋里没有进行任何思考,是放空的。过了很久,他问:“什么时候?”是在陆赫扬知道许牺牲的真相之前,还是之后。“你看上面的日期,很早之前就打过一笔,后来这两百万,是你签字确认要做肺移植后打进来的。”账户名是顾,许则想起贺蔚曾说过,一般他和陆赫扬有什么大额支出都会从顾昀迟的账户里走,以此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许则穿好隔离服,戴上透明面罩和医疗手套,走进icu。叶芸华被各种仪器环绕,闭眼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隔着手套,许则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又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开。从二院出来,许则去地铁站。一个多小时后他下了地铁,步行十几分钟,来到一家私人医院外。是假孕那次陆赫扬带他来检查的医院,许则迈过草地,站在围栏边,这里可以看见主楼大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过多久,保安看到监控,过来询问情况。许则被警惕地打量着,他知道自己过于可疑,但还是说:“我的一个朋友今天可能要出院了,所以来看看。”保安要求他出示个人证件,许则将手机里的电子身份证和预备校学生证交给他们检查,对比过长相后,保安把手机还给许则,没有太为难他。临近傍晚,起风了,不断有叶子落下来掉在许则身上。一个半小时,大概是过了这么久,一辆黑色保镖车开进医院,停在门口台阶下。许则终于动了动,往前走一步,靠近围栏,更专注地朝里面望。又过去二十多分钟,主楼的旋转门转动,车旁的保镖们立即上台阶。加上医生护士,门口共站了十几个人,许则揉了一下眼睛,双手不自觉握住栏杆,去寻找人群的缝隙,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隐约看到一张轮椅,看不清上面坐着的人。直到走到台阶边,保镖和护士才散开一些,剩两个oga和医生对话,应该是陆赫扬的爸爸和姐姐。许则见过陆赫扬的姐姐,他曾误以为对方是陆赫扬的女友,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姐姐长得像oga爸爸,而陆赫扬的长相与alpha父亲更像一点。他终于看到了陆赫扬。陆赫扬穿着深灰色的毛衣坐在轮椅上,看起来瘦了点,头发也剪短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神色有些冷淡,似乎没有在意身旁的人在说什么。许则站在围栏外,像很多年前那个七岁的alpha一样,安静地看着陆赫扬,目不转睛。他的心里意外地很平静,不难过,因为原本以为见不到陆赫扬了。要谢谢贺蔚,愿意告诉他陆赫扬在哪个医院。告诉他现在除了陆赫扬的父亲和姐姐,其余任何人都不被允许去见他。告诉他陆赫扬的信息素受药物影响,发生了等级波动,需要静养。告诉他陆赫扬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大脑由于电击与信息素紊乱而产生了一些记忆问题,接受治疗后是有希望恢复的。他还告诉许则,陆赫扬今晚会离开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许则一定要来,来见有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他已经做好了一直等到晚上的准备。陆赫扬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他忽然微微抬起头,往风吹来的方向看。隔着算不上近的距离,两人的视线意外相交,但许则宁愿陆赫扬没有朝他看那是很陌生的眼神,已经分不清是陆赫扬的眼神更陌生,还是许则对这样的陆赫扬更陌生。在这种对比之下,许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过去陆赫扬看他的时候,跟看别人是不一样的。片刻对视过后,陆赫扬平淡地转回头,从轮椅上站起来,旁边的保镖轻扶了一下他,陆赫扬慢慢走下台阶,上了车。随后其余人也坐上车,医护们回到主楼。许则的目光追随着开动的车子,他走出草坪站在路边,保镖车飞快途经眼前,车窗紧闭,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只闪过他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他开始跟着车子往前走,可脚步太慢,远远追不上,于是许则跑起来。他跑得很快,有落叶飘下来扑在脸上,他跑得再快也追不上,只能看着车子在没有尽头的大道上驶远,卷起满地枯叶。晚秋的夕阳辽阔,像漫天洒下的黄沙,风灌进喉咙里,许则终于停下脚步,他感到站不住,就这么倒下去,脱力地躺在地上。是最后一面了,真正的离别原来是来不及好好道别的,因为没有再见的机会了。谁都不知道分别会在哪一天,陆赫扬提前为他安排好所有事,或许也是从心底里明白他们终有一别。这样也好。许则躺在空荡的路面上,解脱地这么想着。因为短时间剧烈运动而狂跳的心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许则大口喘气,双眼干涩得如同生锈的齿轮,怎么也闭不上,只怔怔望着天空。每天一抬头就能看到的那把剑终于落下来了,劈在他身上,原来也并没有很痛,许则早为此做好了准备。可能称不上是准备,而是长久以来他惯有的心态拥有不会使他感到快乐和心安,要得不到、要彻底失去,才觉得合理,才会彻底踏实。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心着什么时候失去,不如就真的失去。许则一直在顺应这样的命运规律,这次也没有意外。一月中旬,许则收到了来自联盟陆军军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把通知书复印了一份,去许和乔媛的墓前,点燃打火机将复印件烧掉。墓碑上的两张黑白照片里,许和乔媛的脸上都带着微微的笑容,像已经褪了色的小时候的记忆中一样。许则有很多话想说,在墓前跪了十几分钟,却无法开口,只在最后说“爸爸妈妈再见”。叶芸华已经转回疗养院,她恢复得还可以,虽然仍然不记得许则,但精神平稳了很多。陆赫扬安排的保镖继续在许则身边待了一个月,离开的时候,其中一位保镖告诉许则,出事当天,陆赫扬的手环里装着窃听器与一般屏蔽系统无法起作用的卫星定位,从他被绑架开始,所有声音都会实时出现在陆承誉和林隅眠的耳麦中。理事长派来的特警拦住蒋文众人,僵持在离仓库十米远外的树林里,只要陆赫扬肯低头对父亲说一句“救我”,所有人会立刻采取行动。但陆赫扬什么都没有说,平静地沉默到最后。“如果真的向理事长求救,那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保镖对许则说,“他提前给自己打了抑制剂,已经尽可能地把药物对信息素的影响降到最低了,别太担心。”唐非绎在逃跑时被蒋文打中胸腔和小腿,两个alpha开车救走了他是魏凌洲派来的人。之后联盟总局对唐非绎下达了通缉令,同时没有意外地查出魏凌洲与唐非绎很早就开始合作,进行大量毒品、药物与军火的走私贩卖。魏家的集团被彻查,就算能够存活下来,也会转变为联盟制,成为政府所有。包括与唐非绎和魏凌洲有牵连的官员,都被一个不落地审问与处理。唐非绎失踪,魏凌洲入狱,而贺予在被追捕的过程中发生意外,车子坠入山崖下的海中,至今没有找到尸体这件事是池嘉寒告诉许则的。“我觉得贺予是最不该死的那个。”池嘉寒说。不知道贺蔚是怎样面对这个消息的,许则只听说他考上了联盟中最好的警官学院,顾昀迟则是进入了联盟陆军军事大学。风云千樯,命运翻动手掌,为每个人造起新的落脚点。一月底,许则被通知提前进入学校开始学习。从家里搬去医学院宿舍的那天下午,许则站在房间的窗前听了很久。他听到风声,鸟鸣,哗哗作响的树叶和楼下小孩玩耍时的嬉笑。最后许则带着少得可怜的,只放了小半个行李箱的行李走出门,一步一步下楼,离开这个装载了很多回忆的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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