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瞅着弓石替他温好,端来吃了两颗,也没觉得怎样香甜,便想赏了弓石。谷梁初即刻黑下脸来,“你当皇后会包多少?”弓捷远瞅一瞅他,拿起匙舀了一个塞进他的嘴里,“你是不是没有尝到?”谷梁初板着面孔嚼嚼,有点儿意外地说,“皇后手艺退步了吗?”谷矫傻看着他。梁健却笑一笑,“王爷还只记得从前味道。那时经年吃不到一口热的,好容易盼得过年过节,得碗饺子也是煮了半天才能想着给咱端来,早走了香。唯有汤圆不是冷的,总共也不过六七个,还要分给我和谷矫,王爷总吃不足,自然觉得美味无比。如今什么都不缺了,哪还一样?东西还是那个东西,尝着也不是一个意思了。”焰火绚情定于心谷梁初似乎有些失望,瞥瞥汤圆没再说话。弓捷远心里悄悄一缩。这个叫做王爷的人已经二十五岁,除掉南京被关除了在外打仗至少也得在北王府里过了十几个元宵节的,能记得的美食只有一碗热汤圆吗?没再想要分人,弓捷远把碗里剩的汤圆都吃掉,甚至汤都喝干净了,然后才笑着说,“可填个饱,能走了吧?”谷梁初见他笑得开心,不由细看两眼,“这么盼着看焰火么?”“谁不爱看热闹?”弓捷远只管催促,“走吧走吧!”天已黑了,出得门来到处都是人流,齐往宫墙边涌。辛苦一年的平民百姓都想在过节的时候观赏到朝廷燃放的焰火。如同只能想不能触的富贵,瞧着做梦也是好的。谷梁初的车马逆着人流,虽然一路得着避让,到城门时后面天空已经噼里啪啦燃起缤纷。弓捷远和谷梁瞻都是小孩儿心性,一起从车窗里探出头去观看,只见那些焰火从高高的宫墙上直窜天际,枝枝朵朵流光溢彩,一下映亮了半面乌穹。弓捷远瞧得高兴,直嚷嚷着,“若在跟前儿必然更加壮观,咱们何必舍近求远?”谷梁瞻倒比他要贴心,“这儿的再好,也是放给全城看的。父王备的,却是专门为了咱们。”弓捷远心道不怪你这冒牌父王疼你,十岁小孩儿太会说话了些,嘴里仍旧反驳,“咱们不也是城里的人?没有份儿吗?”“当然有份。”谷梁瞻笑着说,“这里一份,等下庄里还有一份,岂不美哉!”弓捷远被孩子哄得熨帖舒畅,伸手摸摸他头,“世子生在皇家实耽误了,若是普通官宦人家,凭这机灵聪明还有嘴上功夫,必能成就一番事业。”谷梁初端坐车厢之内,轻轻咳了一下,“孤还初次听闻皇家血统误人之说。瞻儿生来就在顶峰,还用去挣什么事业?”“那怎一样?”弓捷远脑袋舍不得缩回车厢,仍旧眺望绽在空中的火焰之花,“自己挣的却比老天给的有意思,只要挣成了便可。”谷梁初闻言若有所思,透过弓捷远身体和车窗之间的缝隙朝外望了一望。新皇赐予新京臣民的视觉盛宴,果然辉煌壮丽。他们却在为另外一场灿烂赶路。进了庄子照例暖了一会儿,谷梁初眼瞅弓捷远和谷梁瞻都急得不行,也不多吊胃口,吩咐他们喝碗姜汤,便出了屋走到甸边。远远便能望见好几排架子并在一起,架架都有两三米高,它们横着连成一条长线,更有十多米远。架墙格栅之间全都塞着圆圆花筒。弓捷远咋舌地道,“这大阵仗?”谷梁初肉眼难见地挑了挑眉,伸手替他裹紧身上狐裘,又回眼瞅瞅谷梁瞻,嘴里问道,“准备好了?”“快放,父王!”谷梁瞻伸手拽着他的袖缘,轻轻扯了一扯,“快放!”谷梁初抬起下颌示意梁健。梁健走到架筒边上,对等在那儿的白思甫说了句,“放”。白思甫则拍拍身边一个青年,那个青年提着火把点燃搓在一处的火筒引信,不过刹那,最高一组火筒就通通通通射出许多弹壳出去,先在高空炸了,随后便绽开来。弓捷远的眼睛立刻忙不过来,还没瞧清共有几种颜色几种花型,第二组又已射上天空,没大一会儿便是第三组……那等壮阔撼人,绝非火树银花可以形容。一双眼肉目根本不够使唤,弓捷远看了这片漏了那片,叹了这厢误了那厢。没留神那个青年又点了火,刺啦啦地,贴着地面旋起许多火鼠莹兔,拼命转着,与那空中拉下来的彩线绚图相互辉映。不是没有看过焰火,然则这般宏巨场面也实骇人,弓捷远站在硝风蓝雾之中,只似傻了,任凭一架完了又起一架,别苑乌穹全然没了夜色,耀眼得如同另外一个世界。谷梁初立在稍后的地方,他的心思不在烟花之上,只是静静凝望前面的人。无端想起一句诗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重金打造出的那些斑斓颜色,掩不住这个一直病伤的人纯净如水的面孔,此刻没有杏花满头,但那一空缤纷之彩,更将这副盈盈身姿衬得动人心魄。勒不住了。谷梁初清楚知道自己那颗追索之心已如脱缰之马,根本管束不住。这些年一直都在修炼克制功夫,可对这个陷于璀璨烟火之人,谷梁初明白自己克制不了。他得拥有。甸子终于静了下来,除了一时半会儿飘不散的火药气息,那些闪动过的流光如同未发生过,眨眼便不在了。夜色回来,弓捷远的魂还没回来。这些火花是来扯他灵台的么?有一瞬间,甚至不想做人,就在那些砰砰炸裂声中粉身碎骨算了。多痛快啊!使劲儿漂亮一下,然后随风而走,任谁也抓不到。干脆,利落,快意,洒脱。太畅意了。谷梁初走上前来,伸手抱起谷梁瞻问,“冻着没有?”谷梁瞻愣愣看他,愣愣摇头,“没有。父王,这是放烟花吗?”“这是你皇祖登基后第一个元宵,不怕稍稍靡费。”谷梁初给了孩子说法。他知这番动静必瞒不住,他和谷梁瞻还得给谷梁立一个交代。谷梁瞻十分解意,点点头道,“是该庆祝,也实浪费。”谷梁初这才重新去看弓捷远,“呛傻了吗?将近一个时辰了,你想站上一宿,孤也没有那些银子。”弓捷远暂时说不出话,他僵着膝盖往回走,到了门边方才说道,“这得够做多少火弹?”谷梁初极难察觉地咧了咧嘴,话音却很平淡,“做那么多火弹干什么?打人还是打鸟?上苍却有好生之德。”弓捷远拿眼瞥他一下,又不知道说甚才好。“你伤得久,”谷梁初抱着谷梁瞻往回走,“又熏了一身硝药硫磺,泡了大澡再睡觉吧!”弓捷远一直若有所思,似没听见这话,自然也就没有反对。谷矫梁健喜欢这里池子,闻言都很高兴。谷梁瞻想为自己跟随争口,“谢贵也泡一泡。”谢贵不愿露了身体,忙扯吴江说话,“小奴只想伺候世子。”吴江眼见弓捷远双眸空洞,就凑上前,“司尉怎么了?却给那些花筒勾走了心?”勾走了心。是啊,勾走了。要是婕柔可以看看多好。要是父亲继母可以看看,要是姜重和向高时可以看看……他们但有什么好的,总会急着来同自己分享,可他弓捷远却似偷欢的人,快乐都不坦荡。实没资格在这儿享乐的啊!实该骋马边疆,驰出一个太平盛世,换来亲人百姓安然享受佳节,欢度良辰。“不系呢?”弓捷远怔怔地问。“没牵过来。”谷梁初始终注视着他,“怕这炸声惊到它和伴飞,都在马厩养着,洗过澡安睡一夜,早起便能见了。”弓捷远的心宁定一些。不系是能驰离这处处掣肘之地的指望,有它在,就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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