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进了伙房,坐在我平日里坐惯的那个矮凳上。黄彪殷勤地把那个高凳放在了我的面前,讨好地问:
罗主任,想吃什么肉?
有什么肉?
有猪的臀尖,牛的里脊,羊的后腿,还有狗的腮帮子。
今天我要动脑子,不吃这些肉,我抽动着鼻子,说,有驴肉吗?我想吃驴肉,吃驴肉时我的脑子最清醒。
可是……黄彪为难地支吾着。
可是什么?我恼火地说,你瞒了我的眼睛,瞒不了我的鼻子。我刚一进门时就嗅到了驴肉的味道。
什么也瞒不了您,黄彪说,可是,这方驴肉是兰总点的,今天晚上他要招待市里来的领导。
他们也配吃驴肉?我问,是不是那头从南山弄来的小黑驴的肉?
是的,黄彪说,正是那头小黑驴的肉,确实是好肉,生着我也能吃半斤。
这样的好肉让他们吃了,不是白白地糟蹋了吗?我说,你煮两块骆驼肉给他们吃就行了。他们的舌头和嘴巴都被烟酒弄麻木了,根本分辨不出来。
但是兰总还是能够尝出来的……黄彪为难地说。
你悄悄地告诉他,就说驴肉让小通吃了,他不会怪罪你的。
爷们,黄彪说,我也不愿意把这样的好肉让那些不懂肉的家伙吃了,让他们吃了,还不如喂了门口那条大黄狗呢。
你是骂我吗?
哎呀爷们,黄彪急忙分辩着,说,您借给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骂您。再说了,咱爷俩儿的感情不是一天了,正是因为有了您这样懂肉的行家,我这活儿干的才来劲儿。这么说吧,我煮出来的好肉,只有进了您的嘴巴,才不委屈我的手艺。看您吃肉,爷们,真的,真的是一种享受,比搂着老婆睡觉还要过瘾……
好了,别奉承我了,赶快把驴肉端出来吧。我心中得意,但冷着脸,用不耐烦的腔调说‐‐我现在不是一般的人物了,可不能让这些小人把我的心理活动看透,我要让他们感到我神秘,让他们感到我复杂,让他们忘记我的年龄,让他们对我望之生畏。
黄彪从灶后那个高大的橱柜里,把那块用新鲜荷叶包裹着的驴肉拿出来,放在我面前的凳子上。我想说明的是,以我当时的特殊身份和地位,我完全可以让黄彪把肉送到我的办公室里去吃。但我是个讲究进食环境的人,就像豹子和老虎一样,不管在哪里捕获了猎物,都要拖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慢慢地吃。老虎把食物拖回到自己的窝里,豹子喜欢把食物拖到自己栖身的大树上。在熟悉的安全的环境里,悠闲地吃着,那才是享受。从那天我钻阴沟进厂在伙房里饱餐了一顿肉后,我对这个环境就有了一种条件反she般的热爱。而且还必须坐着这只矮凳子,还必须在面前摆上这只高凳子,而且还必须吃着盆里的,看着锅里的。说实话,我之所以要进肉联厂,之所以这样卖命地干活,为的就是能够堂堂正正地坐在这里吃肉,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像狗一样地从阴沟里爬进来,偷偷地吃一顿,然后再从阴沟里爬出去。如果你能想象出我吃了肉后,从阴沟里往外爬时所遭的那份罪,就大概明白了我进厂的目的了。
黄彪想帮我把荷叶打开,我摆手拒绝了他。他不知道,解开肉的包装,就像兰老大脱去女人的衣裳一样,也是一种享受。
我从不动手脱女人的衣裳,兰老大冷冷地说,自己的衣裳自己脱,这是规矩。我听到他在我的脑后说,过了四十岁后,我就没有摸过女人的奶,没有亲过女人的嘴,也没有从正面干过她们。那样我会动感情,我一旦动了感情,就会天崩地裂。
我解开了被肉烫得发了黑的荷叶,一股子白色的蒸汽冒了出来。驴肉啊驴肉亲亲的驴肉,驴肉的香气使我眼睛cháo湿。我撕下了一块美好的驴肉,刚要往嘴巴里填,妹妹从门fèng里把半个脑袋探了进来。妹妹也是个馋肉的小孩,当然也是个懂肉、爱肉的小孩。虽然由于年龄的关系她对于肉的理解还不如我深刻,但跟一般人相比,她对肉的理解已经相当深刻了。平常里她总是和我一起吃肉的,但今天我要在吃肉时考虑问题,不能让她坐在我的对面影响我的思维。我招呼她进来,撕下比我的拳头起码大两倍的一块驴肉,递给她,说:
妹妹,哥哥要考虑重大问题,你自己去吃吧。
好吧,妹妹接过肉去,说,我也要一个人考虑问题呢。
妹妹走了。我对黄彪说:
你也出去,一个小时内不准进来打扰我。
黄彪答应着走了。
我低头看着美丽的驴肉,听到它愉快地叽咕声。我眯fèng着眼睛,仿佛看到了这块肉从那头漂亮精干的小黑驴身上分离下来的情形。这块肉像一只沉重的蝴蝶,从驴身上飞出来,然后便在空中飞啊飞啊,一直飞到锅里,飞到橱里,最后飞到了我的面前。我听到它诸多叽叽咕咕的话语中的最清晰的一句:
俺可等到你啦……
然后它就很温柔很煽情地说:
快些吃俺吧,快把俺吃掉吧,你再不吃俺,俺就凉了,俺就老啦……
每逢听到肉们发出让我尽快地吃它们的多情邀请时,我心中总是十分感动,眼睛总是cháo湿的,如果不加控制,眼泪就会哗哗地流出来。我曾经做过几次这样的傻事,当着许多人的面,一边吃肉,一边流泪。但这些已经成为了历史,那个吃肉时流泪的罗小通已经长大了。现在,罗小通吃着最多情善感的驴肉,心中却在思索着怎样把注过水的牲畜从注水车间输送到屠宰车间这件关系到肉联厂生产流程的重大事件。
首先想到的是在注水车间和各个屠宰车间之间建几条输送带,但我马上就把这个方案否定了。尽管老兰说不要考虑花钱的问题,但我知道肉联厂的资金十分紧张,我不能给父亲和母亲增加经济上的压力。而且,我还知道,肉联厂使用的还是帆布厂使用过的旧线路,电线老化,变压器负荷不够,这样的线路根本无法使几条能够输送数千斤重的肉牛的输送带运转起来。我接着想到,索性把牲畜们赶到屠宰车间,在那里注水,然后就在那里屠宰。但这样的话,不是把刚刚成立的注水车间给分解了吗?注水车间被分解,我这个注水车间的主任不是没事干了吗?而且,重要的是,当初之所以成立注水车间,就是因为牲畜在注水的过程中,必定要大量地拉屎撒尿,如果就地注水,就地屠宰,势必使肉的质量受到影响。从我们注水车间送出去的牲畜,内外都应该是干净的,这是我们肉联厂与个体屠宰户和其他地方的肉联厂的根本区别。
驴肉在我的口腔里歌唱,我的脑子飞速地运转,一个方案被否决,另一个方案马上出现。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因地制宜、因陋就简的方案。我把这个方案对老兰一说,老兰的眼睛就放出了光彩。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伙计,真有你的!批准,立即执行。
也只好这样了。我的父亲说。
在我的指挥下,一拨工人在注水车间门口用五根粗大的杉木支起了一个架子,架子上安装了一个用动滑轮、定滑轮、铁锁链制作成的起重设备,我们把这玩意儿叫做起重葫芦。另一拨工人则把两辆平板车连接在一起,制作出一个可以运动的平台。工人们把注好水的牛与其他的大牲畜,能赶到门口就赶到门口,赶不到门口就拖到门口,到了门口不管它们是倒着还是站着,一律用绳子兜住肚皮,吊起来,放在活动平台上,然后,由四个工人,前面两个拉着,后边两个推着,轰轰烈烈地运送到屠宰车间,到了那里,如何宰杀,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注水后的大家畜都难不住我们,至于猪、羊、狗等小家畜,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第十卷
导读:接下来看冯铁汉,我真正的对手。比赛到了最后的关头,他还保持着很好的风度:手是干净的,嘴是利索的,身体是正直的。但他的眼神是散的。他已经不能像适才那样,用锐利的、甚至是阴鸷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他就像一尊底座已经被水浸泡了的泥像,极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但崩溃与坍塌势在必然。
救护车尖厉的嘶叫声,打断了我的诉说。先是从西城的方向开来一辆,然后从东城的方向开来一辆。接着从西城和东城的方向各开来了两辆。六辆救护车在大道上碰头之后,有两辆拐下糙地。其余四辆就停在大道中央。车顶上的红绿灯光还在闪烁,渲染着紧张恐怖的气氛。从车上跑下了一簇簇的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蒙着蓝口罩、提着药箱子或是拖着简易担架的人。他们向那些肉摊子奔去。那里,形成了十几个人圈子。医生分拨开人群,闪现出那些躺在地上发了昏的人、趴在地上打滚的人、弯着腰捂着肚子呕吐的人,还有一些为那些呕吐者捶背的人和那些跪在发昏的人身旁焦灼地呼唤着亲人名字的人。医生们进去后,起初还对那些发昏的人和打滚的人进行简单检查和治疗,后来就二话不说,将人上担架,抬起来就跑。担架不够用,围观的人,在一个医务人员的指挥下,将那些中毒者架起来或是抬起来,往救护车这边靠拢。从东西方向来的车辆,被救护车挡住了去路,转眼之间就是四十多辆。司机暴躁地按着喇叭。喇叭声难听。汽车喇叭声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大和尚,如果我当了地球球长,就下一道死命令,把所有的汽车喇叭砸扁。谁敢让汽车喇叭响,就让他成为哑巴。警车开来。警察从警车上下来。警察将一个不听劝阻继续按着喇叭不放的卡车司机从驾驶室里拖下来。他不服气,张牙舞爪。警察发了怒,上前一步,掐着脖子,一把就将他推到路边的水沟里。这人水淋淋地从沟里爬上来,撇着外地口音说:我要去告你们,你们双城警察都是土匪!警察对着他走过去,这人自己主动地跳进水沟里去了。装满了中毒者的救护车在警察的帮助下,先拐进庙前的院子,调头后,沿着路边狭窄的fèng隙,向各自的医院奔去。几辆警车在它们前面开道,一个警察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声命令着那些还想往前挤的车辆靠边停车。在靠近大道的糙地上,又有一批中毒的人集中过来。他们的呕吐声、呻吟声与警察指挥交通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有几辆面包车被警察临时征用,运送病号进城。司机尽管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一个小干部模样的人恼恨地说:这些人,少吃点吗!一个黑脸膛的大个子警察瞪了他一眼,他就闭住了嘴巴,站到路边抽烟去了。那些被警察从面包车上轰下来的人,集中到院子里,有的往庙里探头探脑,有的上下打量着那尊曝露在阳光中的肉神。一个看来对双城肉食节满怀嫉妒的家伙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好了,肉食节办到头了。另一个家伙随声附和道:简直是胡闹,胡秃子好大喜功,满肚子歪点子,上边偏偏喜欢他,由着他折腾。这下子,够这小子喝一壶了。不死人还好,如果死上几十个人……一位目光凌厉的女人从大树后转出来,严肃地说:吴大主任,我们双城市死上几十个人,你们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这边的人尴尬地说:随便说说,实在对不起,我们正要往回打电话,让我们那边的医院派人来支援你们呢。那个女干部对着手机高声喊叫:十万火急!没有任何价钱好讲!动员一切力量,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谁出了问题处理谁!几辆奥迪a6在警车引领下开来,胡市长从车上下来。几个干部上来报告。市长神色严肃,一边听着他们的话,一边走向那些病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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