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说:&ldo;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癫并加以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癫的历史。&rdo;这一关于疯癫的论说,依我看也适用于残疾,尤其适用于所谓残疾人的性障碍。肢体或器官的残损是一个生理问题,而残疾人(以及所有人)的性爱问题,根本都在文化。你一定可以从古今中外的种种性爱方式中,看出某种文化的胜迹,和某种文化的囚笼。比如说,玛&iddot;杜拉斯对性爱的描写,无论多么露骨,也不似西门庆那样脏。
性,何以会障碍?真让人想不通。你死了吗?
性在摆脱了繁殖的垄断之后,已经成长为一种语言,已经化身为心灵最重要的表达与祈告了。当然是表达爱愿。当然是祈告失散的心灵可以团圆。这样的欲望会因为生理的残疾而障碍吗?笑话!渴望着爱情的人你千万别信那一套!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夜路。你一定能找到你的方式,一定能以你残损的身体表达你美丽的心愿,一定可以为爱的祈告创造出丰富多彩的乃至独领风流的性语言。史铁生和我,我们看不出为什么不能这样。也许,这样的能力,惟那无言的坚壁可以扼杀它,可以残废它。但也未必,其实只有残疾人自己的无言忍受、违心屈从才是其天敌。
残疾人以及所有的人,固然应该对艰难的生途说&ldo;是&rdo;,但要对那无言的坚壁说&ldo;不&rdo;,那无言的坚壁才是人性的残疾。福柯在同一部书中,开宗明义地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ldo;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志健全。&rdo;而能够打破这禁闭的,能够揭穿这无形共牟大,是爱的祈告,是唤起生命的艺术灵感,是人之&ldo;诗意的栖居&rdo;。
十九
有人说过:性,从繁殖走向娱乐,是一种进步。但那大约只是动物的进步,说明此一门类族群兴旺已不愁绝种。若其再从娱乐走向艺术,那才能算是人的进步吧。
是艺术就要说话,不能摸摸索索地寻个乐子就完事。性的艺术,更是以一种非凡的语言在倾诉,在表达,在祈祷心灵深处的美景。或者,其实是这美景之非凡,使凡俗的肉身禀领了神采。当然,那美景如果仍然是物质的,你不妨就浑身珠光宝气地去行你的事吧,但那美景若是心灵的团聚,一切饰物就都多余,一切物界的标牌就仍是丑陋的遮蔽,是心灵隔离的后遗症。心灵团聚的时刻,你只要上帝给你的那份财富就够了:你有限的身形,和你破形而出的爱愿。你颤抖着,试着用你赤裸的身形去表达吧,那是一个雕塑家最纯正的材料,是诗人最本质的语言,是哲学最终的真理,是神的期待。不要害怕羞耻,也别相信y荡,爱的领域里压根儿就没它们的汤喝。任何奇诡的性的言词,一旦成为爱的表达,那便是魔鬼归顺了上帝的时刻……谴责者是因为自己尘缘未断。
什么是纯洁?我们不因肉身而不洁。我们不因有情而不洁。我不相信无情者可以爱。我倒常因为看见一些虚伪的标牌,媚态的包装和放大的凛然,而看见y荡。y荡不是别的,是把上帝寄存于人的财富挪作它用。
二十
但是,喂!这一位铁生,你不是在把爱和爱情混为一谈吧?你不是在把它们混淆之后,着意地夸大男女私情吧?
问我吗?我看不是。
而且谁也别吓唬人,别想再用人类之爱、民族之爱或者祖国之爱一类的大词汇去湮灭通常所说的爱情。那样的时代,史铁生和我都经历过。是那样的时代把爱情贬为&ldo;男女私情&rdo;的。是那样的时代,使爱情一词沾染了贬意,使她无辜地背上了狭隘、猥琐一类的坏名声。套用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吧:不能用贬低个人的爱愿来确认人类之爱的崇高。
完全没有不敬仰人类之爱(或曰:博爱)的意思,个人的爱情正在其中,也用不着混为一谈。如果个人的爱情可以被一个什么东西所贬低、所禁迷,那个东西就太可能无限地发育起来,终于有一天它什么事都敢干。此一铁生果然愚顽,他竟敢对一首旷古大作心存疑问‐‐&ldo;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rdo;疑问在于这后一抛。这一抛之后,自由到底还剩下什么?但愿所抛之物不是指爱情的权利或心中的爱愿,只是指一位具体的恋人,一桩预期的婚姻。但就算这样,我想也最好能有一种悲绝的心情,而不单是豪迈。不要抛得太流畅。应该有时间去想想那个被抛者的心情,当然,如果他(她)也同样豪迈,那算我多事。其实我对豪迈从来心存敬意,也相信个人有时侯是要做出牺牲的。不过,这应该是当事人自己的选择,如果他宁愿不那么豪迈,他应该有理由怯懦。可是,&ldo;怯懦&rdo;一词已经又是圈套,它和&ldo;男女私情&rdo;一样,已经预设了贬抑或否定,而这贬抑和否定之下,自由已经丢失了理由(这大约就是话语霸权吧)。于是乎,自由岂不就成了一场魔术‐‐放进去的是鸽子,飞出来的是老鹰?
二十一
这一个愚顽的人,常在暮色将临时独坐呆问:爱情既是这般美好,何以倒要赞誉它的止步于1对1?为什么它不能推广为1对2、对3、对4……以至于n对n,所有的人对所有的人?这时候我就围绕他,像四周的黑暗一样提醒他:对了,这就是理想,但别忘了现实。
现实是:心灵的隔离。
现实是人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实,因而偏离了上帝之爱的角度,只去看重人的社会价值,肉身功能(力量、智商、漂亮、潇洒),以及物质的拥有。若非这样的现实,爱情本不必特特地受到赞美。倘博爱像空气一样均匀深厚,为什么要独独地赞美它的一部分呢?但这样的现实并未如愿消散,所以爱情脱颖而出,担负起爱的理想。它奋力地拓开一片晴空,一方净土,无论成败它相信它是一种必要的存在,一种象征,一路先锋。它以其在,表明了亘古的期愿不容废弃。
博爱是理想,而爱情,是这理想可期实现的部分。因此,爱情便有了超出其本身的意义,它就像上帝为广博之爱保留的火种,像在现实的强大包围下一个谛听神喻的时机,上帝以此危险性最小的1对1在引导着心灵的敞开,暗示人们:如果这仍不能使你们卸去心灵的铠甲,你们就只配永恒的惩罚。
那个愚顽的人甚至告诉我,他听出其中肯定这样的意思:这般美好的爱愿,没理由永远止步于1对1。‐‐我不得不对他,以及对愚顽,刮目相看。
二十二
所以,残疾人(以及所有的残缺的人),怎能听任爱情权利的丢失?怎能让爱愿躲进荒漠?怎能用囚禁来解救囚禁,用无言来应答无言?
诚实的人你说话吧。用不着多么高深的理论来证明,让诚实直接说话就够了,在坦诚的言说之中爱自会呈现,被剥夺的权利就会回来。爱情,并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是期盼使它诞生,是言说使它存在,是信心使它不死,它完全可能是现实但它根本是理想呵,它在前面,它是未来。所以,说吧,并且重视这个说吧,如果白昼的语言已经枯朽,就用黑夜的梦语,用诗的性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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