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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第1页)

随着这声应答,他上头的满腔热血又一点点褪回去,把电话换了只手拿,靠上旁边的大理石面红木方桌沿。“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聂瞎子被他气笑了,“小没良心的,我怎么不能打电话。你不声不响就走了。”沈聆染拧着眉听他倒打一耙,“昨儿个白天不是跟您辞行了吗?你忘了?”“那你到家怎么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这天高路远的,我念着你。”“行。”沈聆染被他这句“念着”掐软了心。“等我回去,给你把家里装个电话,到时候我走到哪儿你都能用电话找我。”他说完,又问:“你这是在哪里打的电话?”聂瞎子说:“在四方胡同的商店里,有个公共电话。”“哦?”他有些诧异,又觉着诡异,“你没打通就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回回去?”他觉聂瞎子不是这么矫情的人,心里隐秘有个猜想。聂瞎子说:“不是,我打完以后回去了,又恰好出来买东西,你说巧不巧。”“哦。”沈聆染这一声明显低落。聂瞎子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看看吧,又问他能赶回来吃立冬的饺子吗,沈聆染也没给准话。两人又絮絮叨叨又聊了些别的,最后要挂电话了,他才小心问他师兄还好吗?聂瞎子瞥了眼身旁侧耳凝听的人,说不知道。花厅静匿,电话挂了以后“滴滴”声转成鸣音,聂瞎子拿着听筒,梁堂语在一边紧紧拧着眉头,暮光顺着雕花窗透进来,火红火红的光衬着墙上影子。这人心急火燎拉他过来接电话,接通了电话又一个字不说,光听他聊。聂瞎子把电话扣回去,“你听见了?”他说:“平安到了,问你好不好。”梁堂语当然听见了,刚才沈聆染的每一个字他都舍不得露掉。今早在沈聆染房间扑了个空后,他似乎就入了魔,在书房安静下来,忍不住牵挂,怕他飞机会出事故,又怕他去机场路上遇见劫道的……隔着几百里牵肠挂肚。他魔怔一样坐立难安,出门去航空公司打听那班飞机什么时候落地,一路上想他落地后要吃饭,要睡觉,掐着点打过去电话,是保姆接的,他不知道说什么,又怕沈聆染知道他的挂念又要起缠住他的念头,只能匆匆挂断。电话是挂断了,可人失了魂似的捧本书在花厅坐一下午。聂瞎子看他纠结伤情,无奈摇头,“你这师兄,关心的叫人别扭。”沈聆染接完电话瞬间便没有刚出门时的那股精气神了,回房间对着手串发呆直到饭点。晚饭在饭堂吃的,他大哥一家子都没出现。段文秀问了句,没人回答就沉默了,照顾他跟沈启明喝汤。一顿饭没人说话吃的沉闷,沈聆染吃完后回房,过了会儿他爸来敲门。人老了,勾起一点往事就像是开闸泄洪般再兜不住,非得全部涌出来才算完。沈宛鸿中午训完沈睦先,勾起关于沈聆染的愧疚,下午去了趟工坊,走到哪想哪儿都觉着有他成长的亏欠,心里愈发觉着不是滋味。吃过饭后他烧了壶茶,包在绵套兜里保着温敲开沈聆染的门。沈聆染把他让进来,心情并不高涨,两人坐在桌前慢品。沈宛鸿说:“你说你在乌昌认识了创雨毛皴的聂皓然,跟着学了?”沈聆染说:“学了两笔,不成气候,他说我不是干这个的料。”他轻狂又骄傲,说话从不谦虚或夸大,说学了两笔就是两笔,说不成气候就是没有进益。沈宛鸿倒不是不放心,迄今为止沈聆染除了心性上有瑕疵,人品处世他都算满意。“你大哥这么多年欺负你,今儿个你就没想夺了他的生意好好报报仇。”“老头儿。”沈聆染被他逗笑了,有些嘲弄的意思,“别在这儿试探我。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敞开了心思说话,我就算是要把他赶出家门,你能同意吗?”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爸叫他做的这个主,其实权力有限。“你总把人心想的太复杂。”沈宛鸿叹息,他按这个方向养的沈朱砂,事到如今却又希望他别去太过计算人心,伤了亲情,“实话告诉你,我能同意。”沈聆染拖着长音“哦”了声,“算了吧,我师兄教我要饶人,我也觉着把人逼的走投无路没什么意思。”沈宛鸿看他满脸释然,有些感慨,“梁堂语把你教的比我好。”他说完这句,看沈聆染神情有些不自在,以为对方不愿听这些,于是转了话题,“十岁那年,你跟你外公学画论。那段时间迷上了画画,研砂总不专心,我给你把书都藏起来,你一边哭一边找,还不敢叫我知道,你记得吗?”沈聆染说:“记得啊。后来我找回来了,你就整日整夜守着我不让我看。”沈宛鸿眯了眯眼,在想那时的画面,“现在还喜欢画画吗?”沈聆染说:“喜欢。”他答得随意,答完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沈宛鸿停顿了下,终究说不下去叫这话题了了。他知道沈聆染不会回头,也知道这个沈聆染这些年一直在殚心竭虑撑起沈家。可他还是不敢给他一个自由的可能,哪怕是问一句:你想不想继续画画?他为沈家传承不绝,明知道沈聆染惊才艳艳却只许他在研砂路上前进,对方知道他的这份“贪欲”,经常忤逆他,跟他顶嘴,可独独被强压下来的责任,从未抛过。腊月初九是沈聆染的生日,还有三个月。沈宛鸿已经计划在今年生日宴上把聆染堂正式给他。十八岁的掌权人,是他一步步逼出来的。梁堂语自从那天打了电话后就再没有对方的任何消息,日子还是照常过,可总过得恍惚空落,画画时候习惯性抬头去看篆刻台。同事给他两块巧克力,下意识揣进口袋里留回家,进门后,就站在门口看着荷风山馆发呆,他从来没觉着自己床那么大,大的有些空旷,他心里好像被挖掉一块,连带生活里的每一处,无论怎么做都填补不上。魏浅予离开以后他再没法下笔,那天打开了桌上很久以前的初稿滚出一方章子,是那人临走前刻的,篆书四字共郎长行。魏浅予说把这枚章子送给他,梁堂语也真的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心思跟着一起飞了。梁堂语握着章子,一点点收紧,棱角硌疼掌心,石头被渐渐焐热。心痛的感觉最真实,绝不会跟着外表和嘴硬伪装,他只会切切实实让你感受到,你是真的思念他。他终于承认,自己想那个孩子了,发了疯的想。这几天凉的特别快,梁园树叶落了满地,但塘边那颗鸡爪槭红的像火,梁堂语穿了毛衣,他知道北方此时更冷,晚上翻开枕边的书,从里头掉出一片枫叶,这是那天他从沈聆染头顶摘下的,说要给人做书签,自己却留下了。他捻动叶梗,叶片就在指尖纷飞,长睫厚重参差的影子打在眼睑。年轻时候他总觉着那些情爱的诗“腻人”,现在才知道寥寥几笔,刻骨铭心。梁堂语起身下床,从柜子里拿出砚台,研好墨,蘸好笔,掌心大的叶子上,端端正正写了两行“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染就枫叶丹。”纵使他看不见,却知道枫丹像他小师弟一样热烈明艳。梧桐情书他没有收到,枫叶情书这里倒有一封,就是不知道那人还要不要。作者有话说:“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李煜《长相思一重山》今天是七千字的双更!求海星!!!这人我是瞧得上的他爸老了,今年他妈年祭交给沈聆染操持,祭品香烛纸钱一应物事都是他安排人去置办挑选,毕竟是男孩子,段文秀不放心,跟着帮忙掌眼,也没出什么错处。当天沈家闭门谢客,没有外人。沈睦先和沈聆染在前,领着一家小辈在祠堂上香烧纸扣头,她妈已经去了好多年,多少悲伤也该被时间冲淡,平日里不怎么想,可每当香烟一飘,纸灰味儿出来,记忆和情感被勾着,仿佛又回到刚出殡那天。一大家子人拜完灵位又去墓地洒扫,回来已是晌午,刘婶掐点在厅里摆好饭等着。沈家平日用餐在饭堂,只有大事儿才会在厅里摆宴,沈聆染回来那天,确实是他爸刻意给他接风。那日刚在这儿闹了顿大的,污了的那张百鸟绣纹的桌布,这几日天不好,洗了没干,刘婶临时换张蝶窦牡丹,很不应景。全家围坐百灵台没一个人说话,汤勺碰碗沿此起彼伏,这顿饭吃的安静又沉闷。李佳颖吃完饭抱着二宝走了,全程嘟噜着脸。沈睦先倒没给谁甩脸色,昨儿个把那笔钱交账,今天垂头捧着茶碗,还像以前那样待在他爸身边,他大儿子沈琮羽今天也回来了,依旧像以前那样话不多。黑木正门紧闭,阳光照在院里又敞又亮,饭快吃完时,沈聆染转头跟沈启明说:“一会儿给我定张明天回乌昌的票。”沈启明拿着筷子,“啊?”怎么还得回去?沈宛鸿也有些懵,心说今天可是谁都没惹他,“你去乌昌做什么?还有事没做完?”沈聆染说:“有。”他擦了擦嘴,正正经经说:“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聆染堂想要发展就得拓宽市场。”聆染堂这几年营业额锐减,许多小城里的店铺门可罗雀,面临倒闭。如今还坚持用传统颜料的人,只有壁画修复师或是年龄大重传统的中国画家。沈聆染出去留学了一年,东西没学多少,但开了眼界,知道外国人对中国文化技艺的迷恋与喜爱,他在外国的商店里考察过,里头手工布老虎卖的比能动的机器玩具都贵,他想将聆染堂的颜料卖到国外去。上次这个想法一说出来,遭到了他爸的强烈反对,老爷子半截身子已经进黄土了,思想保守,坚持认为中国颜料好,在与色彩纯净,在于天然砂质历经千年千年不腐不褪,美酒自有君子识,西方那些化学药水勾兑出来的东西完全无法比,他们没必要与之争个高低,更不能为此把传统颜料卖给不懂中国文化的外国人,这是糟践祖宗的东西,强硬又坚决地驳回。于是沈聆染当天就离家出走了。沈宛鸿知道他上次没要到满意结果这事不能算完,刚回来这几天忙着忌日的事儿没顾上跟他争究,可这叛逆心思就没压下去过,手捧茶碗靠着椅背,“聆染啊,我叫你出国念书,是为了开拓眼界见世面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自以为明白糟蹋东西的。你们现在年轻人都爱赶潮流我知道,可咱们中国人自己传下来的东西自己懂,他们外国人只稀罕个奇,懂个屁。当人们把诗经出版成英语,你要再怎么去解释‘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文化不通,交流不通,他们没有底蕴,领会不住。”沈聆染说:“领会不了可以教,你不能一棍子就把所有人都打死了。”沈宛鸿:“哪有人愿意听你去教,就算有愿意听的,也是极少数,我敢打包票,外国人买回去不是为了画画而是为了吹嘘。”沈聆染说:“这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卖给外国人我赚钱了。”这话说得直白又浑身铜臭,沈宛鸿眼神变了,凝眉冷冷瞪他。沈聆染也不管,继续道:“锡管颜料占据当下百分之八十市场,聆染堂再这么下去两年内三十家门店得削一半。我们不能从原料源头和工艺上省钱,价格也没法再降,只能扩宽市场增加销量。爸,您收收老一派那套闭关锁国的迂腐吧。”他爸嘭一声把茶碗跺在桌上,碗盖都跳起来。沈聆染扶桌起身,他是全家唯一一个不怕沈宛鸿发怒还敢叫板的人,公然质问:“大清是怎么亡的?”茶碗飞过,哗啦砸在墙上摔得粉碎,沈聆染侧身险险避过,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把沈启明的椅子生气地往里一踢,大逆不道的走了。全场安静异常,这一老一少对线,满桌子没一个敢搭腔。沈宛鸿被气的够呛,沈睦先都怔住了,过了许久段文秀才出声劝慰,沈宛鸿不愿听,让这群小辈都散了,自己憋着气回屋睡觉,翻来覆去气差不多消磨了,又开始担心沈聆染像上次那样不打招呼就跑,掀被去小院堵人。沈聆染在床上躺着,听见脚步声跳下床开始翻箱倒柜,毛衣扯出来了,棉服也堆在床上,摆出的架势像是连年都不打算回来过一样。房门大敞,沈宛鸿进来,看他布置这一地,冷着脸睥过去,“你要做什么,又得离家出走?我管不了你了是吧!”沈聆染背对他把棉服折起来压平往行李箱塞,怨他爸拿茶碗砸他,闷着不做声。他爸知道那股倔劲又上来了,过去把衣服扯出来扔在床上,现在屋里就他们两个,态度稍微软和,“我刚拿茶碗砸你,还不是被你气的,你那是应该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沈聆染说:“我心平气和跟你商量,你也不听啊。”他半靠床闱掀开眼皮瞅他爸,见老头子养生觉都不睡了过来看他,还是心里有,适可而止的停止欠揍,倒了杯水给捧到眼前,“要不,您消消气?”父子俩对付多年,沈宛鸿深谙其道,知道这时候该就坡下驴,再僵持下去两人都讨不到好,接了那杯水坐在红木鼓凳上,“你是真要回乌昌还是唬我呢?”沈聆染说:“真要回。”“回去干什么?”两个人都正色起来,沈聆染说:“总店现在还不归我,乌昌是第二大店,我想试试看。”试什么,刚才在厅里都已经说明白了。沈宛鸿从小时候就厌他这脾气,决心要做的事儿打死都不回头,现在能管住不让干,等将来两腿一蹬这么大家业还是要任由这小崽子嚯嚯。“我不让你干一场,你永远不会死心。”他想趁着自己还中用能看住,放开了叫让他去折腾一通,碰碰壁,也好知道天高地厚。“你去乌昌可以,走走人脉,拓拓市场,好好见见学学。等你生日回来,要是依旧不改决定,就跟我说说将来三年发展规划,你能说服我,我就把聆染堂给你再不管了。”不是敷衍,沈聆染这次是真听出他松口,眉毛一扬,笑的像个得逞后的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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