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没什么,只不过觉着,这个背影,好像我师兄。”沈启明短暂怔愣,沉默了。他如愿娶了陆菲,前些天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沈聆染替他高兴,开心抱在怀里逗,他开玩笑说让他小叔也尽快生一个,那时沈聆染没有反驳,还以为对方早就放下,都说时间能够抹平一切。原来五年分离,连个背影都抹杀不了。沈宛鸿渐老,聆染堂已经完全交给了沈聆染打理,沈启明在旁协助,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营业额年年递增,沈聆染闲暇少交际,多年来身边从未有过人。沈宛鸿给他安排相亲,沈聆染顺从去了约好的地方跟人见了面,吃了饭,看了电影,还贴心在天黑前将姑娘送回家,处理的恰当又有分寸。不同于五年前宴席上的不留情面,姑娘虽遭婉拒,但还是夸他好。沈宛鸿特意在门口等他回家,夕阳西下,沈聆染脊柱笔挺,含蓄又委婉说:“爸,对不起,我没什么感觉。”沈宛鸿劝他,“你别这么轴,非要有感觉,很多人这辈子遇不见一个喜欢的。”沈聆染低下头,极轻极轻地笑了。沈宛鸿这才意识到,他曾在年少时遇见过。原来,他从不曾忘记。又是一年腊月十五,沈聆染的生辰。今年没有铺张的生意往来,沈家闭门谢客。沈宛鸿坐在堂前,他前几天中风刚出院,握龙头拐杖的手还是抖的,厅门大开,沈聆染被人从工坊叫回来。他长大了,骨架张开,肩膀挺拔,身躯如玉如松。沈宛鸿叫他坐在自己身边,拿起桌上金黄的晖圆糕说:“尝尝。”沈聆染接过来,低着头并没有往口里送。沈宛鸿侧目瞥着,已经有五年了,他没尝过一口。这孩子从小生气就喜欢闷着不说,这回,暗暗跟自己闹了五年无人察觉的别扭,颓自折磨。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这儿子变得稳重知礼,尊他敬他,再不跟他吵架抬杠,高傲仰着下巴说话。他觉着生疏,故意挑衅,抬杠,妄图找回一点当年感觉,可沈聆染总不搭腔,他默默地,闷闷地做自己的事情,叫人看不透心思,沈宛鸿想做出什么缓和,却又无从下手力不从心,父子俩近坐着,却又好似隔很远再不亲近,他觉着悲哀。昨天,沈宛鸿心血来潮去工坊看看,他看见沈聆染穿着白衬衣,挽起半截袖子,腰背挺拔,低头悉心指导工人做活。他甚至不知道,沈聆染鼻梁上的眼睛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只是那一瞬间的感觉,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像极了梁堂语。最最深爱,莫过于将自己活成了他的样子。沈宛鸿拄着拐杖坐在堂前,目光看向门外,寒冬腊月,又是一年萧瑟尽头,“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托人送来一盘,我知道的。”最初几年他拦着不准进门,后来沈聆染什么糕都不吃,他不愿意生日还叫他扫兴,于是让沈启明悄悄给他,只是不准提起梁堂语。沈聆染恍然想起什么,一把掰开手里晖圆糕,里边塞了满满的蜜饯干果,瞳孔颤动,瞪大眼睛真正的晖圆糕是没有馅的,只是他小时候爱吃甜,吃多了坏牙,全家把糖藏起来。他妈看不得他过生日哭,偷偷把蜜饯藏在糕里。这是个秘密,就像是天上能哄人的满月,除了他妈,就只有梁堂语知道。那年生日匆匆一别,沈聆染没来得及解释这糖馅的由来,因而在梁堂语的观念中,晖圆糕就该有蜜饯。他拿着糕,指尖颤抖,这样的童子献寿糕每年都会出现在桌上,可他却从未尝过一口。这是他亲手刻的模子,怎么能认不出来了呢。原来这些年隐而不发的不仅是他,他师兄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坚守承诺。梁堂语君子端方从不食言,他师兄答应过每年都要陪着一起过生日的,又怎会骗他。沈聆染泪流满面,痛苦地把脸深深埋进双臂间。两只麻雀在檐下叽喳吵闹,沈宛鸿看着他哭,又望向院墙外辽阔的天。以前他总盼这孩子能稳重些再稳重些,早日能够独当一面。可最近开始,他突然无比想念以前生气时候会没大没小喊他“老头儿”的孩子。这次中风叫他经历了一朝生死,再醒过来,突然对有些事不再那么执着。光阴须臾,聆染堂已经传承百年……沈宛鸿看着门外,沉默片刻,迟缓地说:“久闻乌昌五月,满城花开,你替我去看看吧。”作者有话说:接下来就是甜甜甜!!!无妨,天还长临时定的机票,晌午就飞到乌昌。和当年一样的时辰,沈聆染孑然一身来到乌昌,四房胡同里依旧热闹,他穿着黑色大衣,匆匆在人群中奔跑,花埠里还像往常一样寂静,麻雀依旧在焦黄梧桐叶间热闹。梁园的大门敞开着,他站在门前扶着膝盖喘息,泪水快掉下来了却不敢踏进去。五年时间磨平了他身上的冲劲藏匿了棱角,他长高了,不再那般弱不禁风,心却小了,变成会害怕的沈聆染,不再是那个年少轻狂肆意不知天地高深的魏浅予。刚分开时,他经常会在梦里看见花埠里的梁园,梦里总是夏末黄昏,天边火烧云舒卷,红光将梧桐树照的醉醺醺,聂皓然哼着不成调的《长生殿》,蹬着那辆吱嘎作响的破班车满载而归,五婶在门口捡豆子,茶馆放学捂着书包往家疯跑,他师兄夹着书进门,额头渗出细汗,掌心里托着一串黄软的枇杷,岁月静好……后来时间久了,那段记忆模糊,他忘记了调子的基本旋律,花埠里和住在这里的人也再不入梦……泪水不间断涌出,胸腔闷疼,沈聆染捂着嘴却无法放声大哭,他被改变至面目全非,不知道自己眼里还有没有星光,梁堂语爱不爱如今的这幅模样。就在他情难自抑无法进退时,身后传来熟悉声音,“你找谁?”五婶买菜回来刚拐进胡同,就见一个陌生大小伙子站在她家门口。沈聆染红着眼回头,眼角还挂着泪,五婶手里篮子咣当掉在地上,茄子苹果都洒出来,瞪大眼珠惊叫出声,“小魏!”沈聆染用手掌抹掉眼泪,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了,表情似喜似悲,不知道该用什么神色来面对。五婶喜不自胜,不顾篮子不顾菜,凑近摸摸他的头,又拍拍肩膀,宝贝似的转来覆去将人上下打量。“都长这么高了,快比你师兄都高了,真帅啊,呦!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梁先生又熊你?”“没有。”沈聆染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五婶这些年倒没多大变化,两鬓多了几根白发,头发赶时髦地烫了,依旧拿他当孩子。五婶拐上篮子领他进门,一声“小魏”打开生锈舌头,聊菜价,聊茶罐,一路闲聊过往这些年。沈聆染问她去哪买的菜又问她今晚吃什么,胸口的气一点点顺平,他脸上也有了笑。他站在门口踌躇不前事,以为自己会近乡情怯。殊不知进门后的一草一木都如此熟悉。墙上的洞窗,对面的荷塘,他曾在这里度过炎炎夏日,躺在荷风山馆鹅颈椅上观过大雪,他和梁堂语曾在潺潺廊下喝茶,一起听着收音机里放着评弹。他在这里爬过屋,上过房,掏过鸟蛋,打过雪仗……记忆被牵起,随即一发不可收拾都涌出,入眼所及,皆是熟悉。书房门口的竹林不知何时消失,成了空地一片,凌冬萧瑟,与周围营造格格不入。沈聆染对着出神,五婶驻足,说梁先生就在书房叫他自己进去,她去厨房张罗一顿今晚上的好饭。五婶拐过小路,回头看他缓步踏上台阶站在书房门口,眼中流出一丝怀念。那日梁堂语一个人回来,心伤好久,五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年后茶罐不断追问小叔时,梁先生说他不会再来了。茶罐哭闹,五婶要打。梁先生劝好她又去哄茶罐,却惹人哭地更凶,无奈背过身去。那是五婶子弄丢了。”梁堂语说:“没有丢,在我这里。”他又说:“我的红豆手串没有了。”梁堂语说:“我给你做,这些年又结了不少,都给你留着。”“我心思更重了。”“我给你担着。”……撒娇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梁堂语都给了让人心安的回复,心里的不安被一熨平妥帖。最后沈聆染说:“我要吃豌豆。”梁堂语答:“我种了。”两人不约而同想起现在书房门口光秃的空地,就像是梁园树石亭台间一块难看的疤,又都笑了。五年的时间,足够让很多东西改变,可他们依然是知己,还能够心有灵犀。湘夫人寿终正寝,留下三只小猫,三只小家伙扒在窗台上,头挤头挨着脑袋往里看,似乎是好奇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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