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上,肚子就胀得像要撑破似的,忍着疼痛爬上了婆椤树,刚把红旗收好,眼前突然都是星星,他说:流星雨啦?伸手去接,身子从树上掉了下去。墓生是头朝下脚朝上掉了下去,偏不偏头就迎着树下的一块石头,那石头其实不大,却立栽着,一下子插进了他的脑顶。
墓生掉下去响声很大,树林子里飞起了一群鸟,但山上没有人,谁也不知道。墓生也不知道他掉下来石头插进了脑顶,只是突然昏去,他还以为他在收了红旗,用手去接那些闪光的星星,就躺在那里流了很多血,到后半夜无声无息地死了。
※※※
老皮领奖回来了,下院里召开了热烈隆重的庆功会,各村寨的干部都带着人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先给他披红戴花,刘学仁说:书记,你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啊!那时期这词儿是给毛主席用的,老皮哈哈笑过,说:我这是热了,一脸汗油。等匾挂到主席台的山墙上了,老皮开始讲话,他的声调非常高,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高过,声调竟有些颤音,他说:同志们,乡亲们,我的荣誉是过风楼的荣誉,是全公社干部群众……突然哐当一声。老皮的讲话就是在哐当一声中停止,这哐当一声并不是锣鼓队在敲了鼓,会场上所有人都看见了山墙上挂着的匾掉了下来,而掉在下边的条凳上竟然断为两片。会场上同声惊叫了一下,老皮回头看了,他没有惊叫,但脸色已经不好了颜色。冯蟹和刘学仁,还有办公室主任和闫立本,几乎在第一时间从会场两边跑上了主席台,发现匾之所以掉下来是墙上的木橛子折了。闫立本在说:木橛子折了,木橛子怎么能折,谁做了手脚?!老皮也在喊:墓生!墓生!他是习惯了有事就喊墓生,但没有墓生的回应。刘学仁见没有墓生出现,锐声问:墓生呢?墓生!会场上谁也没有见到墓生。老皮抬头往山头看,他以为墓生去了上院,那坡上的台阶空空落落没有一个人,最高处的婆椤树上也没有红旗在招展。老皮已经无法讲话了,但还站在主席台中央,他在问:怎么回事,红旗也不插了?!刘学仁骂了一句:狗日的!他明白问题全出在墓生的身上,木橛子是墓生钉的,肯定是他搞破坏,逃跑了,所以今天的红旗就没有挂。他给闫立本和办公室主任叮咛先让书记喝杯茶,维持好秩序,会继续开,一定要继续开,他就和冯蟹往山头跑去。
后来的事情当然是他们在婆椤树下发现了墓生,墓生已死去了三天,嘴张着,红旗塞在怀里,而红旗上还落了一层树枝和树叶,他们把红旗取出来,才看清那不是树枝树叶,是竹节虫。会后,老皮也去现场看了,认定墓生并没有畏罪自杀,是从树上失脚掉下来摔死的。老皮说:这短命鬼!眼里潮潮的,不忍心再看,转身走时,又说了一句:他是孤儿,你们就把他埋了吧。
埋墓生的时候,没有谁提说给墓生把脑顶上的石头拔出来,也没有谁提说给墓生擦擦脸上的血,换上一身新衣服,或者烧些纸和香。只是在原地挖出了坑,要把墓生放进去时,冯蟹看见了不远处那一截空心断木,说:给他个棺材。他们把墓生塞进了空心断木里,刚好塞下,用泥巴将两头糊了,放到了土坑里。
埋墓生的人从山头往下走,镇街上,各沟岔的村寨里牛都在叫,长声短声地叫。
※※※
我是第二天离开的过风楼,老皮一定要送我,估计他一夜没有睡好,脸皮松弛得更厉害,嘴唇上下巴上胡须很长。他还是让公社干部,还有冯蟹、刘学仁和闫立本带着锣鼓队送我,而冯蟹刘学仁以及棋盘村的人头发也都很长,遮盖了耳朵。在上院里有个简短的仪式后,锣鼓响起,大家一块从山上往山下走,我又一次从鼓手里拿过了鼓自己敲,一边敲一边下台阶,突然想唱,想给我唱,更想给墓生唱,就开口唱了起来。我唱: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月大三十天,月小二十九。开天天有八卦,开地地有四方,开云云有方向,开水水有波浪。老皮说:哎,哎,你这是唱阴歌哩么。我说:我以前就是唱师。老皮说:你是唱师?!我继续唱我的:九八七六五四三,说起远古年代远,铺天盖地全黑暗,无天无地更无山,无风无云无水潭。黑暗到了混沌纪,天地何时有缝隙?先是无极生太极,再是太极生双仪,双仪可又生四象,四象还把八卦立。开天辟地胡乱唱,许多事情都忘光。我听见老皮在叫我:哎,哎!我没应他,我还是唱我的:忘了暂时放一放,歌师请神在上方。一请金木水火土,二请日月星三光。三请天上玉皇帝,四请四海老龙王。五请本县城隍爷,六请雷公电娘娘。七请财神和灶公,八请山上八金刚。九请孝家众宗祖,十请阎罗和地藏。各路诸神都请听,引导亡者上天堂。等我唱着到了山下,我身边已没见了老皮,也没见了冯蟹刘学仁和闫立本。再到了溪边,公社的干部和村人全走了,跟着我们采编组的人只剩下那个鼓手,我停止了唱。我问鼓手:我身后有影子吗?他说:有影子。我说:这影子是墓生。鼓手吓得脸色煞白,说:影子是墓生?!他狠力拿脚踩影子。我说:你回吧,他们都回去了你还送我?他说:你拿着我的鼓么。
我回到了县上,才两天,我就不是秦岭游击队革命史采编组长了,甚至也不能再回县文工团去工作。这一切都是老皮向上边反映了我的结果。其实,这对我并没有什么,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做国家工作人员的料。徐副县长把我叫去见他,他坐在轮椅上口齿不清地问我想到哪儿去当农民,我说我还是回正阳镇吧。我就再次到了正阳镇,但正阳镇的人都不知道了我是谁。那天我去一户人家讨水喝,那家的媳妇说浆水解渴,从酸菜瓮里舀了一勺给了我,却问:你从哪儿来的?我说:从路上来的。她说:到哪儿去呀?我说:脚到哪儿就去哪儿。她说:是要饭的?!炕上传来一句:你是唱师吗?哎呀就是唱师!我扭头看了,炕上躺着一个老汉。这老汉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他说他小时候见过我,他已经老了,瘫在炕上了,问我怎么还活着?我笑着说:罪孽没受够,阎王爷不让死么!我是活着,此后又是几十年吧,我一直就待在正阳镇,但我再没唱过阴歌,正阳镇上依然是生一茬死一茬,死了一茬再生一茬,也没有哪个孝家请我去唱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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