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看着她亮锃锃的眼珠子,想到夜间易寡妇眼里的火光,脸上的笑便有几分凄冷,“无功不受禄,小的不敢要大姑娘的赏。何况进府时撞见老爷,果子叫他拿去了几个。”尤老爷贪吃,撞见了自然就脱不了手。妙真把纸包打开,见还有三个,满足地笑弯了眼,“我吃一个就够了,牛乳也吃不下,放冷了腥气就重,我更不爱吃。”良恭最恨这些招猫逗狗的赏赐,什么赏都不如银钱实在,又推,“姑娘赏给他们吃。”两回下来,妙真难免生气,迎着目光瞪他一眼,“叫你吃就吃,哪有这么些废话?”她把脚轻跺了两下,榻下的踏板“笃笃”响得很闷,“就坐在这里吃。”良恭全无胃口,已有些不耐烦,但也怕独自回到那间憋闷的屋子里会不由得想东想西,只得转背坐下,端起牛乳一饮而尽。妙真见他吃酒似的豪饮,在后头“嗤”地笑一声,“没吃过好东西?这样心急,哪里吃得出滋味。”他没搭话,背影近在眼前,显得辽阔寂寞。妙真望着他的后脑勺,越看越想起柴房里来讨饭的那只大狼狗。而裙下却是一只丧家犬。她慢慢笑不出来了,从他肩头递了个果子下去,“一会我要跟着老爷太太出门去吃席,你可没空再吃早饭了。快吃了去给我吩咐软轿。”良恭扭头看她,她向下躬着一点腰,长发落了几缕在他肩上。在幽幽暗暗的天色中,她白皙的皮肤格外显眼,温柔得像遗落在人间的月神。他接下那果子,指尖触摸到的温度,是他这凄冷一夜唯一的抚慰。两个人背着日出,沉默地在榻上榻下吃着早饭,满室都是“嗑哧嗑哧”酥酥脆脆的声音。妙真也不知什么缘故,觉得这声音慢慢地在像咬断了些什么。但口齿的余味,是长长的蔓延着。天终于彻头彻尾亮起来,阖家便往冯家去会局。那冯家正是府台冯大人府上,冯大人是外任来的官,本是京中人氏,在嘉兴多年,是尤老爷在官场上的靠山。如今听说这靠山要移位,尤老爷少不得着急,趁这日来赴宴,与冯大人在书房详谈。那冯大人抄着两手,靠在太师椅上无奈长笑,“老兄也是知道的,这几年朝中党争不断,我这回被调回京,连自己的前程如何都说不准,何况是你。咱们自求多福吧。”看他神色,想是没有回旋之地了,尤老爷握着袖口,两手放在膝上,乐呵呵笑着,“大人何必多忧,您在任这些年,并无什么过错,就算朝中纷争牵连到您,也拿不住您什么把柄。”冯大人睇他一眼,笑叹,“老兄这样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我这些年的交情,落在人家口舌里,只怕也要想法子翻出些花来。”尤老爷大惊,笑僵在脸上,“大人的意思是……”“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尤家的买卖,眼红的不少。明年派来替我的李大人有门亲戚就在嘉兴,好巧不巧,正是你们尤家的老对头邱家。你们两家都是做的丝绸生意,这些年,邱家的买卖做得愈发大,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人家朝中有人。等那李大人到了嘉兴,你趁早奉承好人家,免得叫邱家挤得没路可走。”见他虽是好言相劝,可眼色中有些威逼冷意,尤老爷转念就明白,这冯大人是怕人走茶凉,唯恐回京没叫人查出他什么把柄,倒是他们尤家在这头先将他卖了,因此来试探。尤老爷忙把浑圆的肚子挺起来,语气锵然有力,“我怕他邱家什么?从祖上算起来,也是百年的对头了,祖宗都对他们家没软过气,难道在我这里丢了体面不成?凭他什么李大人,我只认您冯大人!”冯大人连连点头道:“亏得你老兄还看重我,你只管放心,回了京,只要我熬得过去,就牵扯不到你们尤家。”他这样“有情”,尤老爷自当“有义”,也跟着表示,“大人明年回京,想必是免不得要给旧日同僚捎带些礼回去。这倒不必大人亲自费心,全由我尤家代劳了。”冯大人笑赞,“其实官场上,不怕下错注,最怕那些骑墙草。有时候一条道走到黑,未必不是条生路。”“很是,很是。”尤老爷握着圈椅的扶头,呵呵堆着笑脸。此时倏地听见敲门,是冯家的小厮领着良恭进来。尤老爷见他便吩咐:“我和冯大人这会要到外头去一趟,你到后头传话给太太姑娘,叫她们多坐一会,等我回来再一齐家去。”良恭拱手应下,那冯大人扬着声说:“你老兄,这点子小事,叫我府里的下人去代传就是了。”尤老爷客套着起身,“不好劳动,不好劳动。”说着挥挥袖,叫良恭先去传话。这厢跟着冯家下人一路往后头去,路上见有人搬抬些箱子,良恭斜瞟一眼,联想起方才门外听见的几句。想这冯大人必定是要给调回京去,因此趁着节下礼尚往来的遮掩,先将在嘉兴捞得的大笔家财搬送回京。诸多赃物,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走到园中花厅上,却见妙真并白池花信同几位小姐丫头正在花间打秋千耍乐。秋千架扎得离地半尺高,妙真是个胆大的,攀着两边绳索,站在上头向下喊:“再使力推,打得高些,我不怕的!”底下白池与花信铆足劲将她送出去。她穿着绾色的衫裙,挽着银红的披帛,在空中咯咯唧唧傻乐着,像只不断回旋的艳莺。领路的小厮要引良恭上前去,他却伸出手拦一下,笑道:“姑娘们耍得正好,不好打搅,等一会吧。”其实不论多么色彩瑰丽的鸟,在风霜雨雪里也得给淋成一只落汤鸡。良恭远远望着,半心冷漠,半心沉默地叹息着。乱入珠帘(十一)花厅里有人在唱曲,弦调伴着太太们的谈笑声与外头姑娘们的嬉闹声,合成一片藕折长丝,娇蝉秋梦。良恭侯在半身高的假山后头,拾起片枯脆黄叶,心想着昨夜,指端慢慢碾碎了叶。为什么发呆也不知道,横竖心下是有些空荡荡的。未几,那空荡荡的心里却挤进来些吵嚷声。扭头去瞧,姑娘们不知何时竟闹了起来。那冯二小姐给另两家的小姐拉着,半个身子仍像前挣,挣出条胳膊,急眉赤眼地朝妙真指过去,“我又没请你打!谁叫你自己好出风头,非要站得这样高。又不是摔断了腿脚,不过蹭破了点皮,也值得你们嚎丧似的嚷起来?就你金贵!”对面妙真也给几位小姐拦着,人却像头犟牛,将披帛搭在肩上,气得脸皮紫涨,“摔就摔了,我何曾埋怨什么了?怎么就招出你这些话?你早就看我不惯,寻着由头来与我吵架!”冯二小姐比妙真矮了半个头,一张丰腴的圆脸,五官和软,就显得气焰不足。于是跳着脚,拔高了嗓子,“你是没说,专会支使丫头说!什么叫‘这秋千架打磨得不细’,这不是在埋怨我?噢,我是皮糙肉厚的,打了半个来月了也没蹭破一点。你细皮嫩肉,才挨着一点边就破了皮。你以为你是谁,还真当自己是杨贵妃呢!不过是个买卖人家的女儿嘛!”这话可是戳准了妙真的心肺管子,她哪里都自认比这冯二小姐强,唯独身份不如人家尊贵。一下怒从胆边生,撕破脸骂将回去,“你是多大的官家小姐,你了不得!你了不得怎么还是没能与南京的陈大人家结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冯二小姐怒从中起,不依不饶,两人愈发吵得不可开交。两边众人极力劝和,姑娘们七嘴八舌的乱作一锅。良恭远远地听了一会才知始末,原是妙真方才从秋千架下来时被木板子上的毛刺蹭破了手,花信嘀咕了两句,给冯二小姐听见,只当是埋怨她的秋千架扎得不好,所以闹起来。姑娘们的事情他本不好上前,谁知背刚倚回山壁,就听见嚷,“你敢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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