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ldo;都市想像&rdo;也意指反方向的,历史的想像,在字面上可与&ldo;文化记忆&rdo;是一回事。我不是学者,以我的十二分非专业的定义,只要发生过的事情,哪怕是关于昨天,都应该算是&ldo;记忆&rdo;,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甚至宣称&ldo;未来也是记忆&rdo;。可是诸位知道,关于北京的想像也好,记忆也好,只要是在北京地面上,最好不要随便&ldo;想像&rdo;。大致说来,凡越是遥远的、消失的人事,越是安全的、可说的,越是切近的人事,则糊涂一点,能不说,就别说。
胡风在1949年写过一首献给新中国的诗篇,其中有一句话:&ldo;时间开始了&rdo;,意思是说,1949年以前没有&ldo;时间&rdo;‐‐没有时间,哪来记忆呢?
五十四年过去了,情况与胡风的意思正好相反:1949年以前的&ldo;时间&rdo;与&ldo;记忆&rdo;循序恢复了,反而是&ldo;时间开始&rdo;后的这五十四年,还是最好不要随便记忆吧。今天,我仔细看了本次座谈会的每一篇论文题目,&ldo;时间&rdo;全部指向1949年以前,全是被准许的&ldo;文化记忆&rdo;。
这很像是老人的记忆:越是切近的事情,越记不得,越是早先的事情,记得越清楚。北京是一座古城,或许正需要这种&ldo;局部失忆&rdo;的记忆。也好,北京的变化,是持续消除记忆的过程,我们先来试着恢复纸面上的零碎记忆吧‐‐那位前清的老兵丁尚且终身守护自己的记忆,我们是不是应该向这位大清国的禁卫军小兵丁好好学习?!(2003年10月22日)
评议
给不同的作者写序写评论,其实很难,因为要体贴,作品的水准,又不能不计较的。在中国,这类文字等同应酬与捧场,而我另有小小的原则,是给尚未发迹的新人写:他们在权势的门墙边绕圈圈,忽儿脸色一正,语调放软,转而请我出面说几句‐‐若是他手上东西果然好,我会试试看,写着写着,又不免借题发挥,引出别的议论来。下面这些文字人情债,去除了我给经已著名的画家所写的若干篇幅,还请师友鉴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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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相与人物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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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施本铭人物写生系列
三年来,施本铭的油画肖像写生现在画到快有一百幅了吧,他说他自己也没数过。那些画密集堆放在他位于北京红星胡同的小画室里‐‐那画室连同他的居舍今年已经被拆除干净了‐‐移步进门,满屋子满墙是真人大小的脸。逐一观看,随即看见画布上好多双眼睛正在瞪着你。假如你曾在中央美院混过,会从这肖像阵营里认出几张似曾相识的脸:他(她)们大多是进修班、助教班的成年学生,来自全国各地,看上去不太像艺术学生或职业画家,也不很像所谓士农工商。这些人物的阶层、身份,甚至性格,是模糊而次要的,可是每张脸显然画得十二分肖似,所以彼此完全不像,仅止活像他(她)们自己。
就画论画,这些作品的本身似乎也什么都不像:不是&ldo;肖像画&rdo;,不画出身体、手势、姿态,更未烘托人物的环境和道具,只是一张张占据画布的大脸;它们也不是人物画&ldo;创作&rdo;,没有主题、情境,每张脸除了证实那是一张脸,没有别的意思;它们倒是很像最常见的课堂头像写生,事实上那是在施本铭代课任教的研修班里完成的,由学生轮流坐着,几乎一天画成一幅。其中任何单幅,凡学过几天油画的朋友谁都画过这类&ldo;写生头像&rdo;,可是我们无法将这些并排挂开的油画看作&ldo;课堂作业&rdo;:还有比课堂作业更乏味的吗?
这是一批庄严的作品:庄严得就像人类的每一张脸。
然而施本铭画的真是人的&ldo;脸&rdo;么?我曾多次长久凝视他(她)们,发现这批肖像可以看作是&ldo;五官&rdo;的&ldo;文本&rdo;,迹近人类学意义上的&ldo;面相记录&rdo;,人物的神态、表情和&ldo;精神世界&rdo;,恐怕都不是认知这批作品的要旨。在被描绘的那几小时内,这些人物似乎中止了内心活动,介于发呆和出神之间,无意识,无保留地将面部交付给观察者与描绘者,或者说,是作者刻意抹去了面部表情的任何假象、幻象,务使人脸就是一张人脸,即便模特儿带着各自独一的,我们通常称之为&ldo;面相&rdo;的&ldo;特征&rdo;,在施本铭的画面上,也未归结或体现为我们期待于人物画的&ldo;生动性&rdo;及所谓&ldo;艺术性&rdo;:他(她)们只是一张张&ldo;脸&rdo;,就像布烈松要求他的非职业演员不要&ldo;表演&rdo;,别考虑&ldo;角色&rdo;,仅在摄制过程中谨守导演的告诫:&ldo;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想。&rdo;‐‐不论施本铭是否自知,准确地说,他不是在画&ldo;肖像&rdo;,而是在摹写人的&ldo;颜面&rdo;,以颜面的彻底的表象作为深度刻画的凭据,这深度,使他的画看去并不&ldo;优美&rdo;,或如本雅明所说:&ldo;一切恰当地称之为优美的事物含有的悖论是,它呈现为表象。&rdo;
这是摄影的美学。施本铭画中的面相让人想起警方的人口档案或护照照片;这也是20世纪严肃绘画在摆脱浪漫主义后处理人物形象的美学,是现代人试图无情而真挚地认识自己的愿望。
因此,自然而然地,这批作品以难以觉察的方式,向我们疲惫的、方向不明的写实绘画,尤其是人物画,提出以下问题: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画写实的人物画?人物画还具有哪些可能性?是它的描绘功能还是认识价值?如果是前者,那是关于&ldo;绘画技巧&rdo;还是&ldo;观看方式&rdo;?如果是后者,我们所能认识的是关于&ldo;人&rdo;,还是关于&ldo;绘画&rdo;?对以上问题的每一方面,施本铭以持续的实践做出了回答,并带着含蓄的挑衅‐‐虽然他运用的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手法:当场写生。而它的过程,由起于练习引向对人物画的认识;它的效果,则不是为了绘画的&ldo;观赏&rdo;,而是为了面相的&ldo;阅读&rdo;,当这批写生画在经由并置与排列之后,全然不同的观看方式即超越了单幅头像的&ldo;习作性&rdo;:如本雅明形容普鲁斯特的文学手段时所说:他是在展示,而不是反思。
由施本铭大量的面相展示,作为观者,我获得反思的机会:在中国写实油画的人物画传统中(假如可以勉强称之为&ldo;传统&rdo;的话),我们其实找不到多少货真价实的人物画。
是的,&ldo;人物&rdo;似乎始终是中国油画的主角,但在民国期间,除了诸如徐悲鸿、蒋兆和的几幅大型创作可以称之为卓越的&ldo;人物画&rdo;,&ldo;人&rdo;,通常是以模特儿身份出现在写生小品或美丽的肖像画中。建国后,在主题油画创作中大量登场的工农或领袖人物,是主题的角色分配,犹如演员,不是人的本真面目。出色的人物形象并非没有,然而受制于意识形态,下焉者,则沦为图解的符号。近二十年来,&ldo;人物画&rdo;意识在创作中逐渐唤醒,可是人物画的正路、正品,依然渺渺:或盲从形式的所谓&ldo;探索&rdo;,失尽人物画真味;或以矫枉过正之力,画成沙龙式的精美肖像或由少数人物组合的伪风情画,成为市场的专属,其中,出色的人物形象也并非没有,然而人物画最可宝贵的真境界,即所谓&ldo;人文气息&rdo;、&ldo;人文精神&rdo;者,则放眼看去,有重量的作品还是付之阙如‐‐画人物,并不就等于&ldo;人物画&rdo;,在这样的&ldo;传统&rdo;中我们不能苛求出现像伦勃朗、大卫、列宾那样的人物画家,仅就&ldo;人物画&rdo;这一体裁论,实在说,我们根本还欠缺着哪怕是职业性的肖像画家,遑论作品等身的大匠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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