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到离陆家老宅还有一里路的路段,街道因为路面维修而堵住了车辆通行,焉识和婉喻只好在这里下车。他脱下自己四十四码的松紧布鞋,替婉喻套在脚上,两人四只脚三只鞋,你扶我搀患难与共地往前走。走了十来步,婉喻突然站住,前后看看,远近看看,再看看地面,最后抬起头,目光穿过梧桐枝叶去看天空,似乎被梧桐切割成各种不规则几何形状的天空都是路标和记忆依据。突然,她一把甩开焉识,朝陆家老宅跑去,一只三十五码的皮鞋和一只四十四码的布鞋丝毫不耽误她的步速。焉识跟在后面,一只鞋一只袜,受够了上海路面的失修,还是没有追上婉喻。等他追到陆家老宅的楼下,婉喻已经进了门。门口坐着一楼的好婆,膝盖上放个竹笸箩在剥豌豆,对着婉喻的脊梁吼叫:“你寻啥人?!……”婉喻哪里会理会她,一径跑到了楼梯口。焉识是在这里追上她的。追上婉喻时,焉识已经是一脚鞋一脚血。
焉识从婉喻身旁擦过,意味深长地回头看看她,便自顾自往楼上走。楼梯上的油漆剥落光了,于是他一路上去,裸露的木台阶上一阶一个血脚印。婉喻跟着那些四十四码的血脚印轻盈地登楼。
好了,他们现在在三楼那间屋的门口了。焉识掏出钥匙,打开了锁。门咿呀一声开了。让我来形容一下这间屋的陈设:对着门是那张红木八仙桌,四周四把红木椅。红木被核桃仁打了两遍油,通体发出低沉而雍容的光泽。这是恩娘伺候红木家具的办法,自己舍不得吃核桃也要给家具吃。核桃油的香气也是沉着的,蔫蔫地殷实,殷实地肥腻。地板漆得一新,也是紫檀色,红木高几上放着兰草。陆焉识有赖于他那照相机般的记忆,所有物件都一丝不苟地回归原位。这就是恩娘曾经那个客厅了。空间缩小了,有一些物件缺失了,但气韵比什么都重要。气韵如同阴魂,萦绕在这个从来都缺少一点阳光的房间里。
婉喻走到八仙桌旁边,在红木椅子上慢慢坐下,她的脸又出现了那种微妙的痉挛。记忆的电流击中了她,一截一截、一片一片的情节和细节连不成故事,差差错错的一堆,就在她的眼睛后面。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她一直等的人,她等的人叫不叫陆焉识,陆焉识和她自己以及和眼前的男人是什么关系,统统对接不上,都是似似乎乎。但这不要紧,她婴儿般的知觉中,这就是她的归属。这个宛若前世相约的男人就是她的归属。她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朝那间被板壁隔出的里屋走去。那是一间八平米的卧室。她怯生生地推开门,向里张望一下,进去了。床头挂着一个相框,框着一张全家福。那是战后焉识从重庆回来,第二年春节恩娘号召全家去照的。婉喻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勾下腰,伸手往床下够了两把。她一向不用眼睛看,就能准确地把那个漆器小箱子够出来。现在,她的手碰着了旧箱子温润的表皮。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证明她和这地方共有的宿命吗?
我祖父和我祖母决定登记复婚是1986年的6月30日。我大姑母丹琼得知了这个决定,泪水都要顺着海底电缆流过来了。其实她已经哭笑不分,太感慨了。她在6月28日赶到上海,孤身来庆贺父母这桩大事。她的两个女儿就像焉得的儿子彼得一样,来上海一次就像吃足了上海所有苦头似的,再也不愿来了。登记是焉识和婉喻两人自己完成的,任何仪式都没有,不敢热闹,不敢惊动那个把餐桌当推土机的婉喻。婉喻现在是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城府,百无禁忌,她不愿意的事,才不会给你留情面,她会用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告诉你。
我祖母跟我祖父复婚之后的第二周,一天下午,卧室天窗的竹帘被拉开,进来一缕阳光。婉喻站在这缕阳光里,成千上万的尘粒如同飞蠓扑光,如同追求卵子的精子那样活泼踊跃。婉喻撩着撩着,缩回手,三两把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眨眼间已经是天体一具。我祖父十九岁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听说她在学校修的是体操,差点喷笑。现在他信了,婉喻少女时代练的那点体操居然还在身上,四肢仍然浑圆柔韧,腰和胯尚保持着不错的弧度。她那两个天生就小的乳房此刻就有了它们的优越性,不像性感的丰满乳房那样随着岁数受到地心引力的作用而下垂变形;它们青春不骄傲,现在也不自卑,基本保持了原先的分量和形状,只是乳头耷拉了下来。婉喻的失忆症进入了晚期,她肉体的记忆也失去了,一贯含胸的姿态被忘了,动作行走洒脱自若。焉识看着她赤身露体地在屋里行走,身体一派天真。似乎羞处仅仅因为人的知羞而不得见人。现在婉喻从羞耻的概念中获释,因此很大方地展臂伸腿。年轻的婉喻给过焉识热辣辣的目光,那些目光宛如别人的,原来那些目光就发源于这个婉喻。一次又一次,当年轻含蓄的婉喻不期然向他送来那种风情目光时,他暗自期望她是个野女人,但只是他一个人的野女人。现在她真的是野了,为他一个人野了。
焉识悲哀地笑着,眼里渐渐聚起眼泪。1963年他逃出草地时,一个念头反复鞭策他:快回到婉喻身边,否则就要玩不动了。他走上前,抱住滑溜溜的婉喻。玩不动也这么好。
我祖母冯婉喻从此再也不肯穿衣服。我父亲冯子烨认为这是一桩天大的丑事,一个五十来岁的儿子居然有个终日赤身裸体的母亲。他找来绳索,打算先捆上婉喻,再把衣服给她强穿上去。但我祖父坚决不答应。他不准任何绳索之类的东西靠近自己的妻子。他把妻子抱进里屋,把门轻轻关上,所有要制止丑事的晚辈们都被他关在门外。
中秋
我祖母不仅有了一双解放脚,也有了一具从衣服和羞耻观中解放出来的肉体。天气渐渐凉了,她宁可受凉也不让肉体再受奴役,谁也说服不了她穿上衣服,只有我祖父可以边哄边给她披上一条毛巾毯。中秋那天的夜里,我祖父从沉睡中醒来,窗外的月亮很圆很大,卧室里都是月光。台灯也开着。台灯上面,是婉喻的脸。婉喻已经这样看了他一阵了。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居然睡得那么沉。失眠多年的陆焉识居然恢复了酣畅的睡眠,就在台灯和妻子目光的照耀下恢复的。婉喻这么长久地看他,即便他是个生人,也被看熟了。婉喻是否看出来,他就是五十多年前被越洋轮船载回、三十年前被一副手铐带走的焉识,他无法得知。西方的月圆之夜是神秘的,许多不可思议的鬼怪现象都发生在月亮圆满的那一时分。他躺在她身边,头向她的腰胯之间靠拢,拉起她的手。这手又是柔顺的了。再抬起头来看婉喻,她已经不再看他,也许她得出了结论,得出他究竟是谁的结论。现在她的脸朝着天窗泻入的月光。看着她的样子,你深信她在思考。也许是回忆。绝不会是一张白板子的内心。
我祖母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想到了1958年10月1日,探监的时候,焉识告诉她,所有犯人很快要转监,但谁也不知道将来的监狱在什么地方。她在离监狱十多里的镇上给她学校的校长打了个电话,请他批准她两个星期的假期。当时婉喻是代课老师,一星期上四节英文课。除了学校的课,她还给区少年宫上两节书法课。少年宫的钢琴老师曾经是个少奶奶,英文非常好,教钢琴是为了解闷。少奶奶和婉喻平时很要好,所以婉喻跟校长担保,她的英文课会有人代上。婉喻又打了电话去求那个少奶奶,把实情告诉了她,少奶奶心软,并且自认为跟婉喻同病相怜,都是这个社会上的失意女人,便答应替婉喻代课。第三个电话,婉喻是打给小女儿丹珏的。她要丹珏来见见父亲,因为三个孩子里,父亲心里只有丹珏。但是丹珏没有按他们约定的时间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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