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跟大鞋子一样舒适的假牙使老几马上尊严起来,也漂亮起来。可以算个看得过去的老先生。老几在招待所的食堂搭伙,时常看见邓指的媳妇在那里帮厨。她一见老几就笑得眼睛弯弯的,让老几把新涤纶裤子脱了,她给他放出一个边来,否则他那么冷的天穿着长裤衩似的。老几谢了她的心意,回到招待所找了针线,把裤子改长了。犯人的生活真锻炼人,现在他可以做女人的活,更会做男人的活,七十多岁的人,肌肉还是五十岁的。他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想到邓指媳妇的可怜,当时他一句真话出来,邓指的手枪可能就要了她的命。她一直记着老几的救命之恩呢。
到了大雪封山,通往大荒草漠外的公路交通都断了,邓指的媳妇问老几,为什么还不回家;其他“特赦”的老无期都走了。老几说他在等妻子的来信;妻子一定要做一番安排才能迎接他回去。
邓指在年底的时候病危了。第一次抢救过来之后,他还是很精神。脸色已经不是人的脸色,原本很小的眼睛现在肿成了两条线,露出来的是曾经的邓指那副逼人的目光。
“老陆,家里来信了吗?”
老几摇摇头,笑笑。他一点不担忧,婉喻从不失约。
“你睡觉睡着了吗?”
这两个问题烦了邓指十多年。
老几只是笑笑,没有摇头。他该体谅他,不想让他烦到最后一口气。
他的眼睛从两道线里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媳妇出去了。他又看看老几,老几上去拉起他干巴了的手,上面可好看了,乌紫一块,青黄一块,还有橡皮膏揭了贴、贴了揭留的黑色印痕。
“你媳妇不会来信了。”邓指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老几还是毫不担心地笑笑。
“你干的浪荡事儿,别以为女人不知道。女人心里明白着呢!”邓指说。
老几叫他别累着,说多了耗人,此刻邓指只能补,不能耗。邓指听进去了,闭上眼睛,但闭了半分钟又睁开,眼睛似乎没那么肿了,曾经的神采通了电一样放射出来。
“老陆,你是个好人。宁可让我枪毙了你,都不肯说出实话来害颖花儿她妈。你知道那时候要毙了你有多容易?上级对你宽大多少人不服,随便找个由头就把你毙了。你知道吧?”邓指说。
老几不动声色。看看,一直以来他的提心吊胆不是没有根据的。
“邓、邓、邓政委,……”虽然邓指的政委早就给撸了,老几还是按他一生中最大的官衔称呼他。“我、我……”他想说颖花儿她妈真的没有去过五千米海拔的高坡,但邓指打断他。
“行了,”邓指无力地一笑。“你跟我还用装结巴吗?我不是早就知道你伶牙俐齿了吗?”
老几愣了。他并没有存心装结巴;他一急,一激动,一高兴或一不高兴,特别想说话或者特别不想说话,他都是这样,天然自然地口吃,二十多年前那个讲台前用语言征服一颗颗心的陆焉识似乎不在了。
邓指说:“难为你了,好好一个人,把自己活活整成残废。”
老几没有在意邓指的怜惜和同情,他的心思跑远了,跑到婉喻那儿去了。他见到婉喻会不会找回原来那口温雅淡定,有标有点,落到纸上即成文章的话语呢?这时他突然被邓指的话吸引回来。
“颖花儿她妈是个好女人。我不配人家。我凭啥把人家带到这鬼地方来?再也出不去了。……将来她有啥难处,你帮帮她,就算帮我。”歇一口气,他又说,“你看,你这‘无期’到头了,要走了,我成‘无期’了,哪儿也去不了。”
老几在邓指昏迷的三天里天天去看他。老几从邓指的昏迷感到安慰:永别世界原来是有过渡的,昏迷便是这段过渡。昏迷使你不知不觉撒开了你不舍的一切,在沉入昏迷的前一刻也许还抱着希望,生还的希望,与亲人重逢的希望,甚至康复的希望。邓指在沉入昏迷的刹那一定希望过,希望这不是最终结局,希望他和颖花儿她妈能结束他们的“无期”,一块走出这里。
邓指去世很多天之后,他才回顾邓指说的话:假如颖花儿她妈有什么难处,请代为照顾她。颖花儿她妈是邓指带不走的心头肉,可邓指为什么要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照顾她,老几想不明白。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7年的4月底,高原的公路通车了,邮车带来了积存了一冬的信件邮件,其中没有一封信从婉喻那儿来。
老几每天独自到草原上练习说话,他给自己的功课是朗读二十年来盲写的文章。每天两小时的功课做完,他都非常满意,给自己打满分。他残废了的语言会康复的,别急,再多给它一点时间。所以婉喻不来信,老几正好抓紧时间,搞语言康复活动。
邓指的媳妇天天在食堂看见老几。现在她替代邓指为他烦心:“家里有信来没有?”“睡好觉了没有?”她现在当上了食堂的临时工,每次老几打饭,她都多给他半勺菜,眼睛在大口罩上方朝老几一抬,让老几意识到她的偏心,让两人一块在脑子里登记下这份偏心。
老几告诉她,家里来信了,觉也睡好了。她开始很高兴,隔着口罩都能看出她的嘴咧开多大地笑,似乎终于可以告慰邓指地下亡灵了。到了五月,她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老几说再等等。从此,“什么时候回家?”代替了“家里来信没有?”
因此她推断老几不诚实,没有说实话,一直以来都在骗她:他既没收到家里来信也没睡好觉。她停止了提问,无语地看看他,多给他的菜不是半勺而是一勺。
老几自己是不急的。六月的大荒草漠流云飞花,他等的不仅是婉喻的信,还等着自己能养出点膘来。他被释放的时候体重只有一百零七斤,基本上是一副枯骨。他的婉喻怎么可能不来信呢?婉喻从来不失约的。
探监
我祖父在1955年被减刑之后,作为无期犯人转移到了浙江和江西接壤处的一所监狱。这就给我按时探监的祖母增添了难度。首先是路程上的难度,去和回要花费四五天时间,在她当了学校勤杂工之后,一个月请四五天的假是不可能的。在她第一次到浙江监狱探监时,就很不舍地告诉焉识,以后只能是每三个月来看他一次,每三个月的月初。从此,每一个季度的第一个月,第一天,焉识从来不会空等。等他被看守带到会见室的时候,婉喻总是已经坐在那里,静静地,似乎已经坐了半辈子。她也总是那样安静地一笑,站起身来,半丝旅途的风尘都没有。她的笑也总是带一点羞怯和惊喜,就像她不相信他会来赴约。两个人会不做声地坐一会,之后婉喻会说起孩子们的事情。她总是说孩子们的事情。他们有孩子啊,有那么好的孩子!孩子们身上各有一半她和他。每次见到他,她不能和他皮肉贴皮肉地亲昵,便以谈孩子来提醒她自己也暗示焉识,她与他有肉体交合的证据。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能怎样亲呢?他和她在他们共同的孩子身上亲得化到了一处,亲得解都解不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有的秘密只能到如此了:他们的孩子被他俩生命的暗码所控制,那暗码是她和他血统的绝密信号。谈他们的孩子,就好比谈他们最私密的身体部位,他们最私密的那部分生命,那部分谁也掺乎不进来的生命。
“丹珏考上清华了!”1956年秋天婉喻这样告诉焉识。
记得那次吗?他们被恩娘逼到太湖边?那个湖边的小客栈?他们被雨关在十平米的客房内,肉体似乎从皮囊的禁锢和灵魂的约束中腾跃出来,在蓝白印花帐子里贪玩忘返?
“子烨研究生毕业了,因为是年级的尖子,所以可能留在大学里当老师!”1957年春天,婉喻带来这个消息。
怀子烨那段他们糊里糊涂:她还在给大女儿丹琼哺乳,身上总有一股奶味,也许是那股奶味使他躁动。一夜一夜,他呼吸重了,也长了,在黑暗里嗅着那奶味,然后突然就扑向她。子烨是在那些夜晚中的某一夜降落到她腹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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