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焉识眨眨眼,一五一十交代。那次英国工党代表团来参观这所模范监狱,参观了犯人吃饭,所以犯人改善伙食吃鱼,每个犯人分到的鱼肉有四五两,看起来是从几十斤重的大鱼身上切下来的。他磨那根针首先因为毛衣脱线,需要修补。其次他想磨自己的耐心。别人都跟他学着磨针,这不能怪他;他们磨了针去缝衣服还是去刺自己的喉咙,就更加是他们的个人选择了。
我祖父在1955年还跟人一口一个“个人选择”。这话到了他的回忆录的后半部就不见了,他已经明白了五十年代初的自己有多么可笑。1955年那个春天的夜晚,他正毫无选择地在走向天明,走向江湾体育场的万人公审大会。
其他狱友搬迁到五楼去之后,留下的就是陆焉识一个人。果然,他在晚上九点钟被押到一间监号。在往走廊里走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皮箱,还是从美国带回来的那个皮箱。明天,枪声响过之后,狱友们从楼上搬迁回来,也会看到这个皮箱,它将被放在他的被褥卷旁边,并且别着一张纸条:“陆焉识,xxxx号,刑于1955年3月4日”。
一排长桌上摊着表格。表格上端竖着一个充满自我正义感的戴警帽的头颅,帽檐遮去天花板上投下的灯光,因此眼睛和阴影不分彼此,可以说眼睛有阴影那么大,或者说阴影像眼睛一样会打量人。
表格的一个个栏目都被填满,他向后退了一步,朝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微微鞠了一躬。没办法,这是他的教养给他的习惯,让他尊重任何一种劳动和付出:不管怎样的冤案,人家为你也忙了累了这么久。
1955年3月3日的陆焉识就像1976年11月初一样,决定把自己最后的夜晚用来给自己的妻子写一封信。
他向看守要来了纸和笔,把纸铺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面上,尽量不让笔尖戳破纸。1955年的陆焉识跟1976年一样,也是要写得太多,反而写不出一个字。不同的是,那时候他还没有认识到自己一生最爱的人就是妻子冯婉喻;婉喻是他寡味的开端,却是他完美的归宿。1955年3月3日夜里,陆焉识只是打算写一封寻常的别离妻子儿女家园的信,像遗言又像托孤的那种信。但他怎样都写不出来。他害怕极了。死是那么可怕的事啊。何况又是那么一种死法。他恐惧死的程度可以杀死他一百次;不,他每一分钟被杀死一小部分,到了天亮,他竟然完全死了一样昏沉沉睡去,守着两张空白的信纸。
他是被脚步声惊醒的。一刹那间他后悔不迭,那封信没有时间写了。等两个警察向他走来时,他看看那两张白纸——他的不辞而别。警车鸣笛开道,他回过头就能看到他熟悉的街道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群。他从来没有看过此类热闹;没有那种胃口和情趣。到了体育场,组织来参加公审会的人一圈圈坐上去,座无虚席,有那么几个缺乏理性的人被押进场时虚张声势地喊口号,声音是撕出嗓子眼的。他们无非是觉得太没面子了,体面了半辈子最后落个这样的死法,让上万的人当作斗兽场的牺牲来看。所以他们就是喊几声给自己挣回点面子。
五六十个死刑犯从上海的各个监狱集中到这里,秩序很乱。三月天出了个五月的太阳,早早到来并等了一个上午的群众们无法如厕,就在附近的背静处解决;犯人们忍禁不住的粪便顺腿而下,挂在裤子上,随着他们移动;人民和敌人的排泄物一同让太阳蒸发,万人体育馆出来了万人大厕所的气味。
大会往下进行,一个个代表发言,犯人们的身高渐渐缩短,越来越矮,最后比地面高不了多少。押车的士兵都成了搬运工,提起那些快要化成一滩的死囚,往卡车上装。没有化成一滩的人也不少,那些喊口号的有的嘴被堵上了毛巾,有的冷冷地拒绝解放军士兵的帮助。陆焉识听见他前面一个风度翩翩的老者说:“请不要碰我。我自己可以走。”
于是陆焉识受到了鼓舞,当两只粗大黝黑的手从他身边伸过来时,他说:“谢谢,不过让我自己来。”
那个1955年3月4日走在陆焉识前面的老者活灵活现地进入了陆焉识的记忆,让他在1976年11月2日的清晨继续激励自己。老者当时一定想,活到自己的寿数,死也算个正当事物了,发生就发生吧。1976年的陆焉识正是这样想的,可以了,不错了,就是寻常人家的老人,活到七十来岁,也不该有什么不甘了。1955年的陆焉识在卡车上站到了老者旁边,站得玉树临风,上海迎面而来,碰到他的脸分开,又在他的两侧退去。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叶还小,绿色非常年轻,在车速加快后成了两道绿流,把许许多多的人脸以及商店、楼房也流动了进去。
人脸里不会有婉喻的,她也不具备那种胃口和情趣。
我祖父陆焉识在听到枪声之后——也就是第一批死囚倒下之后被推到一边。推他的人气喘吁吁,问道:“叫你半天,怎么不答应?!”
陆焉识连看他的兴趣都没了。
“你是叫陆焉识吗?!”
“是、是我。”
“跟我走吧。”那人把他推出队列,“你的减刑批准了。文件在机关给耽搁了。”
老者抬起头,灰色的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似乎是说:你逃过今天这一劫了,明天呢?也可能说:我俩还不一定谁更幸运呢。
万人大会
1976年11月3日,老几和二十多个老囚犯被带到很大一片开阔地,一端搭了个露天舞台,舞台两边各挂一个大喇叭。二十多个老囚们相互看看,都想从别人眼睛里看到谜底,但看到的都是彻底的糊涂。舞台下已经坐满了犯人,新旧不一的囚服上纽扣一律扣到领口,人模人样的。
老囚们蹲成一排,一个人掏出一根烟来,借了警卫战士的火,点着之后,挨个往下传。传的时候顺便说了一下自己的案由,哪一年的案犯。一半是1951年“镇反”的“老无期”,另一半是1954年“肃反”的“老无期”。
就在总场许政委让犯人们鼓掌欢迎省劳改局的领导时,天空暗了下来。人们开始以为是云把太阳遮住了,手搭凉棚一看,遮住太阳的不是云,而是一大群个头很大的鸟。没人见过这种鸟,黑背白胸,翅膀像雁。这是新来青海湖鸟岛落户的鸟,现在它们成了最后一批离开青海湖飞往南方的禽类。成千上万只鸟一块掀动翅膀,一块翱翔,一块大叫,就在人们目迎它们近来,听着它们的叫声越来越响亮时,舞台上的宣传科女干事冲着麦克风叫喊:“请大家注意!”一面向刚开始讲话的劳改局领导抱歉地嗲笑。台下没人理她,都觉得目睹了一个千年难逢的景观。当大鸟们飞到了头顶,风向都变了,零星的羽毛像零星雪花一样扬洒。人们感到一种从来没有感到的震慑,连正要发言的劳改局领导、行政十三级的高干都向大鸟们行注目礼。空气里有了一股生命的味道,非腥非臭,暖融融的,接着,暗色的物体从鸟阵里降落,砸在人们的脸上头手背上还是热乎乎的,如同刚降了一场热冰雹。人们不知道鸟把什么降落下来,相互看着,人们终于惊呼:“鸟屎!”
鸟岛的新移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集体如厕,太深奥了,超出了所有人的知识和智力范围。也许它们觉得飞过一片黑鸦鸦的人群时,感受到了粪土的气息。连老几都忘了自己的处境,被壮观的排便现象震蒙了。他在青海湖边生活十几年,鸟岛上的居民族类基本都认识,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奇观。鸟们方便完了,呱呱呱地唱着远去,东北风和劳改局长的报告又回来了。
老几还在看远去的鸟阵——它们现在像一片灰黑的飞翔的巨大房顶,从他们头上掀掉,刹那间已经到了天的那一头。当他还在玩味这是什么象征的时候,他渐渐听到其他老犯人的纷纷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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