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了几封邀请书,邀请凌博士和他们共同的几个朋友来陆家“便餐”。其实这将是一次倾其陆家全部财力的家宴。他和恩娘商量了这次家宴。为了焉识的前途,恩娘就是上天入地也能把一顿像样的家宴凑出来。焉识请客人们按照美国习惯,把邀请信的回执寄回,这样便于他计划采买。其他几个人都把回执寄回来了,只有凌博士一人毫无反应。因此焉识想去李坤那里打听一下。去李坤家之前,恩娘打点了几样礼物:一段日本丝绸,一罐新西兰龙虾罐头,一听美国克力架。对他和李坤的经济条件来说,这几样礼物是非常重大的贿赂。
那是个礼拜天,焉识到李坤家的时候,李坤还在厨房吃早餐。佣人把焉识安排在客厅坐下。焉识怀里抱着那个装礼物的布包。他想,只要李坤一出现,他立刻把手里的布包以最随便最不经意的姿态递上去。千万不能错过最初的几秒钟,越往后拖延越会显得送礼事关重大,因此越是像贿赂。可是他还是错过了最佳时机,不知怎么就错过了。李坤已经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两人已经谈起华北的受降来了。他们谈到一些地区的受降怎样荒诞,就因为一个美国将军的指定,政府军就成了唯一的合法受降军队。为了不让共产党军队参加受降,政府军居然授命战败国的日本军维持秩序,消灭强行受降的八路军。
焉识抱着那一段日本丝绸,一盒新西兰龙虾罐头,一听美国克力架,让三大洲在他膝盖上开贸易集会。他想等李坤话题转换的时候就把它们放在他面前。但话题转换了好几次,从受降转到国共和谈,又转换到蒋经国的经济改革,焉识还是没动。焉识突然想到,这一生他是头一次为了如此世俗、现实的目的送礼。不,他想,应该叫它贿赂。尽管是无偿赠送这么难得的东西,可是他觉得这种赠送既侮辱自己也侮辱朋友。现在他不得不侮辱品格端方的人,来“曲线邀请”凌博士。
他们的谈话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焉识的两只手放在布包上隐隐发潮。他抬起手,这才注意到恩娘用来盛装贿赂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布包。一个用女人穿烂的花布衣服拼缝的包,平常婉喻搁在皮包里,一旦碰到便宜货抢手货就买了用它来装。此行的目的让他紧张慌乱,否则他一定不会拎着这样不成体统的包上李坤的门,又抱着它坐得一动不动,像个带了拿不出手的土产的乡下亲戚。
这时李坤的一句话被自己错过,冷场来了。冷场一延长他就会彻底丧失胆量。他霍地站起身,把那个花布包往刚才坐的椅子上一放,说那是一点从重庆带回来的东西。不等朋友反应他已经溃退出门。
贿赂别人也要英勇,胆敢去无耻才行。
第二天他收到李坤一封短信,说他造访了凌博士,凌博士只是重伤风卧床,大概疏忽了查看信件,也不能见客人,连他和凌博士的谈话都靠凌师母里外屋跑着转达。
焉识几天来沉沉的一颗心马上轻了。肺痨给他上半身铸成的前凹后凸也平复了不少。他让恩娘把菜单报给他,再让婉喻写下来。他给每一道菜都另外起名字,“烟熏马鲛鱼”被他叫成“苍烟合”,“干贝黄芽菜”被他改为“抱柱信”,“豆瓣虾米”变成“梅花残”。有的名字自己心里暗笑,觉得雅不可耐,酸掉了牙,又被他改回了恩娘那些老老实实的名字。他让婉喻以她最拿手的章草小楷,把菜名抄录在毛边纸上,卷成小小的画轴,打开的菜单从右边往左边拉开。他要把这餐家宴做得考究而充满书香门第的贵气,每一位客人面前都摆一份展现女主人墨艺的菜单。
离宴会还有五天,恩娘已经买好所有的食物。有些不是买的,是以物易物而来。黑市非常活跃,什么都有。一件狸子皮大衣能换到一磅火腿,一磅毛线能换到两斤大米。恩娘很有耐心,天天在黑市上逛,患帕金森的手挎着篮子,在平绒袍子上猛抖,指甲在右肋一带来回地刮,使那一片平绒渐渐被刮掉,刮成平纹布。开始她换回的东西让人懵懂,因为跟做家宴所需的食品毫无关系。但如果看她接下去继续换的,就明白她的聪明了。食品价钱在接下去的两三天上涨得比用品和衣服快得多,一磅火腿在两三天后就可以换回两件狸子皮大衣,而家宴中她只需要半磅火腿调味。这样她既有了吃的,也保住了穿的。
食物大致凑齐,恩娘开始发、泡干货,却在这天中午来了一帮人。进了门,招呼也不打,领头的一个人便叫两个随从拉开皮尺丈量房间。恩娘和婉喻挡住他们,问他们为什么丈量陆家房产。焉识在书房里听到争执,赶下楼来,头目才自我介绍,说他们是政府行政院下属一个部门的,专管接收日本人占领的房产。
“这里的房产权从来都是陆家的!”恩娘叫道,嗓音扎耳朵。
接收大员拿出了一张盖着红色方印的文件,递给焉识。
“我只管按照上级的指令办事体。上级指定哪一户是日产,我就去丈量面积、出空房子。”
他出空房子的意思就是把房内的东西和人一块扔出去。主要是把文件上称为“非法占据者”的人扔出去。
“房子从来就是陆家的,房契上写的是我父亲的名字。我们有房契为证。”焉识说。
恩娘的嗓音从尖利到钝拙,对接收大员说,他们尽管来接收房子好了,连她的尸首一块接收。对于要跟他们拼命的老女人,大员们一点声色都没动。打仗死了多少人,八年的仗打下来,最吓唬不了谁的就是死人。
“给你们一天时间,把私人的东西整理整理,搬出去,这几件家具,还有红木八仙桌和椅子,你们不准动,都是跟房产一道,要给政府接收的。”
“八仙桌和椅子是我娘家陪嫁来的!”恩娘已经很嘶哑了,眼神非常地凶,没有一点要哭的意思。
战争真是改变一切,包括人。恩娘曾经是那么个泪人儿,现在成了眼冒凶光的女战士。
焉识知道跟这些人弄僵了,下一天陆家真的可能去睡大街。比睡大街还要紧的是迫在眉睫的家宴。他觉得只要把教授的职位找回来,陆家可以白手起家。邀请信都发出去了,婉喻把菜单抄录得那么精美,恩娘在黑市上受了那么多天的冻,才凑到那点食品。焉识开始给接收大员们递烟,请他们坐下,对着他们无动于衷的脸文雅地微笑,说都是中国人,都是在重庆一块离家弃舍抗战八年的弟兄,抬一下手,多缓他几天,等收拾好东西,找到下一个住处,再来接收不迟吧?
焉识微笑着,一面悲哀:战争把他变成这么个肯服软、不吃眼前亏、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的人了。与此同时,焉识暗示了大员们,他陆焉识知恩图报,大员们帮他陆焉识的忙绝不会白帮。
大员们答应多给焉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他们让陆家收拾归拢行李,找新的住处。焉识安慰恩娘,说一个礼拜之后,他会再求他们延长一个礼拜,这就足够他去政府部门找人通融。就是通融失败,他会接到任教合同,一分钱一分钱地从头再挣。听完焉识的话,恩娘慢慢地说:“焉识,真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这么没用场。”
焉识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又说:“你假使有用场,也用不着请人家吃这顿夜饭了。他们这些流氓也不会到家门里来欺负我们了。你晓得他们是啥人?”
焉识笑笑,当然晓得的,是政府腐败官员勾结的青红帮,借接收日产的名义霸占民产。
“老早呢,觉得你没用场好,心底里不龌龊,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现在看看,没用场就是没用场。”恩娘说。“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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