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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页(第1页)

我六十岁的祖父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刻,那种近乎气绝的欢乐,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我是能想象的。我想象中,他像一个活了的雪人,连滚带爬地往场部礼堂靠近。如同史前人类那样,此刻对于他,火光的诱惑便是生的诱惑。他一定想到很多。也许想到他的一生怎样跟妻子发生了天大的误会,把爱误会过去了。

从横渡太平洋的邮轮上走来的陆焉识换上了纺绸长衫,身后是对于他不再有用的自由。我的太祖母冯仪芳和祖母冯婉喻站在岸上,一个重复另一个,一样的香云纱旗袍,一样的发髻,一样的折扇。连眼睛的干枯程度都相仿;那是一个陪着另一个期盼干了的眼睛。

陆焉识走到她们中间,让自己的健壮高大弄得惭愧。他怎么可以在这样楚楚可怜的女子面前高大健壮?让她们看见过剩的自由和营养造成的后果,何忍?往陆家的黄包车走的那一段路,他收敛了,含起胸,收住四处放眼的目光。恩娘在朝黄包车走时渐渐恢复成原先的恩娘,委婉被动,但什么都别妄想逃出她的掌控。冯婉喻落在几步之后,几乎跟提箱子拎包裹的佣人们走成一伙。恩娘独霸着焉识,话太多了,全说乱了。走了半里路才想到她身边是个有妻子的人,妻子呢?恩娘这才停住了欢快的解放脚。

“阿妮头!跟上来呀!……鞋子不适宜吗?”

焉识只得也跟着恩娘站住,回过头。他朝着妻子摘下墨镜,大致看见了阔别在妻子身上落下的痕迹,那是一种小老太太的沉静。

婉喻看见恩娘和焉识都停下来,专为等她而停下步子,吃了一惊。她脸一红,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人记起了。她的解放脚快起来,脱离了佣人们的行列。焉识发现她原来是有一点内八字的。原来她有这样的步子也不怕出丑,去学体操。这就让他更觉得她可怜。阿妮头在黄包车边上停下,黄铜的车灯被擦得像黄金,车篷也是新的,雪白的帆布,镶阴丹士林蓝边。阿妮头神色有点慌:车座是两人的,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该是谁,谁又该被剩下去跟佣人和行李搭乘路边的差头。

恩娘瞥阿妮头一眼。要过好久焉识才品透那一眼的意味。恩娘的笑容还在,欢乐却不在了。她指着陆家的黄包车,让阿妮头和焉识坐上去,她自己和箱子包裹乘差头,佣人们步行。看着夫妇俩往车上登攀时,恩娘表示自己怎么会是那种娘?一点事也不懂,当儿子媳妇的电灯泡?

阿妮头看了焉识一眼,希望他没有听出什么。或者希望他跟她一样听出了什么。这样她可以有个人作证,证明恩娘多么无事生非。可惜焉识忽略了她的目光。需要好长时间,焉识才会得着妻子目光的要领。妻子的美艳,就在那类目光里。她的生动和风情,都跟着那目光转瞬即逝,但可以非常耀眼。

可惜的是,冯婉喻很少发射那样的目光。从邮轮上下来的第四个晚上,婉喻把自己的身体备好,备在微带潮湿的薄被下。婉喻的初夜延迟了六年,现在绝不能再延迟,再延迟就不成话了。恩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恩娘每天早上都要在嚼粢饭油条时到焉识和婉喻脸上寻找,看看他们做成夫妻没有。没有,恩娘隐隐地叹口气。

焉识在浴室里磨蹭,知道自己和婉喻都逃不过这一晚。他往自己身上洒了些古龙水,但马上又擦掉。这古龙水气味是他留在望达怀里的。里弄口,小贩唱着白糖莲芯粥的叫卖,唱得惨极了。唱给天井里的男女听的,焉识听着这唱声走到床边,走到了他的绝路上。好了,关上灯都好办了。伟大的男人都是绝路上的男人,孙膑、伍子胥、司马迁……多少男人的伟业源自于无爱啊。

没有亲吻、抚摸,他滚在了婉喻身上。让他感到稍微刺激的是婉喻的抽搐。都说是要疼的,果真疼了。

第二天小夫妻起得很晚。他们像天下所有的洞房男女一样,腆着脸贪睡。婉喻成了真正的少奶奶,懒觉总还睡得起。恩娘坐在两碗冷了的泡饭旁边,问他们睡得好不好。世界上失去了一个处男一个处女,恩娘自认为这就是她看见的。因此她对于小夫妇睡眠的关怀询问是话里有话的:原来以为你们俩要神仙到底呢!还是凡人肉胎啊。尤其看见婉喻,她就更不放过了,眼睛刀一样在她身上划:这下你也贱了,也不干净了。别再装着相敬如宾了,怎么快活的谁不知道呢?恩娘嘴上还微微笑着,说早饭早就摆出来了,等他们都等凉了。一个个菜碟却在她手里变了分量,摆到桌面都是“砰”的一声。“砰!”喏,新做的腐乳,阿妮头顶欢喜的。“砰!”喏,焉识好久没吃糟鲞鱼了吧?“砰!”喏,前几天做的鱼冻,味道倒是越来越好。

焉识坐在八仙桌正中,左边恩娘,右边婉喻,说着他一句也不想说的话。

无爱使他第二个礼拜就去了大学。回国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现在他看到办公桌和职位一样空着,等他来填。课程由他自己设计。研究科目也由他领衔。校园空荡荡的,终考刚结束,暑假刚开始。家不是他的,是恩娘和婉喻以及佣人的;他的家在校园。甚至在美国会馆,在理查饭店,还有霞飞路、舟山路的几家咖啡馆。各个图书馆都是他的卧室,他阅读、写稿和睡梦从来混成一片。美国的留学生朋友圈子似乎直接就搬回了这些地方,只是换了场景。大家的做派因为回到中国反而更加“美国”。连笑话都跟回来了,爵士调子也跟了回来,只是乐手的面孔颜色不同。对所有人来说,喜爱陆焉识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样,好性情,给他一记小亏吃他总是舒服地吃进,无论谁拿来一个瓷瓶或画轴,稍加怂恿就会在陆焉识这里成交。相中焉识的贵重钢笔或太阳镜也好办,几个人设个局诳他玩,一阵嘻嘻哈哈就让他输掉他的笔或眼镜。因此会馆或学校的这密斯那密斯都宠他,把他宠成个七尺大毛头。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么时候,一辆五成新的轿车替掉了黄包车,还添了一个女儿。焉识想,这下彻底落在了天井里。有了孩子啼哭和奶气的房子更不是他的家了。反正他很少在家里用功,女人们对他的书房也不恭敬了,冬天放一个大火盆,外面罩一个更大的铁丝罩,书房成了尿布烘箱。他有时会一阵惊慌,一转脸怎么连婉喻的模样都不记得,而他是有照相般记忆的人!

无爱成全了多少男人?也会成就他陆焉识。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个奥地利咖啡馆里,焉识碰到了大卫·韦。大卫·韦已经不是他在美国的样子,西装像是昨晚做过睡衣;一张长方脸瘦成橄榄形,若搁在女人身上是不难看的,但做男人就阴气逼人。算算他人还不到三十,眉心的深纹有六十岁,并为着非个人的、伟大的愁苦而紧锁。

“好吗?”焉识问大卫。

他看出不好来了:大卫·韦很饿,把佐咖啡的奶油都用小勺一点点喝光了。

大卫用美国余下的那点直白说:“不好。”因为他一年多没有工作了。

大卫在美国学花了眼,从一门课跳到另一门课,什么都学一半,又都丢下,最后去了欧洲,要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几句话谈下来,焉识发现自己中了大卫的埋伏。大卫从学校图书馆就跟踪他,跟到了咖啡馆。大卫知道焉识仅仅像个泡咖啡馆的文人混子,实际上把够别人三辈子读的书都读了。学应用语言学的陆教授只有二十八岁,可以游戏于四门西语之间。

“学校方面终止了合同。”大卫说。

“为什么呢?”

大卫支吾一会,说有人叛卖了他,说他是共产党。

“你是不是呢?”焉识笑着问。是不是他都无所谓。

大卫看着比他小一岁的陆焉识。黑色的眼镜框罩住他圆圆的眼睛,那种令焉识喜欢又有点儿惧怕的凝聚力又出现了。大卫笑着摇摇头;这种事瞒着焉识,是为焉识好。接下去他请焉识帮一个忙:焉识的研究项目刚组建,正招兵买马,焉识的推荐可让他挣到一份体面的薪水。没等焉识反应,大卫说其实很简单的,焉识就告诉校方,说大卫对语言学有过钻研,还写过两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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