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吹灯,存了私货的人开始在黑暗里加餐。开了田鼠仓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里用唾液浸泡,用槽牙尖一点点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脱粒去麸磨面合成一个工序,再用舌尖把碾出的面浆清扫出来,积累成一小股,送进食道。有个走运的人在工地边缘捡到了狼吃剩的兔子头,脑壳里的脑浆还半满,这就用得上那些从来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将半凝固的兔脑一点点挑出,合着甲缝里的泥垢填进嘴里,吃得精细优雅。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裤裆里的红薯干猎到手。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口袋或箱子,钻过扎着死扣的口端或锁头,纠缠在半块馒头或一个土豆或一根羊腿骨或一片褪了毛烤脆了的羊皮上。念头渐渐向老几的布口袋云集,估摸那口袋里的东西能换多少炒青稞粒儿,或者换几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烟。十多份念头总是和那一瓶进口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因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的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说,较之未来那一颗毙命的子弹,牙疼是不时重复的零刮。这种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实行了平等:管教干部们以及他们的老婆们也会不时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进草窑洞号子才一年多,干打垒土墙上处处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出来的。此刻十个脑袋里放出的念头都围在牙疼粉的褐色玻璃瓶周围,膜拜一般打量着瓶子上磨损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这灵丹妙药的配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给几个人用过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队两千多犯人都听说了它的灵验,传说就是沾在指尖上那一点点乳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的管教干部牙花子上一按,就止住了他的驴打滚。
布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一个框在微型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流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一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了点盐和干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里的操场上照例举行两周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了这一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粮食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口袋的绳子系在手指上,谁要行窃首先要越过他连心的十指。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进来一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内的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子都熟识。两年的相处,小凶犯和他的生物化学已经融和起来。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了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爱的隐秘渴望。梁葫芦的黑影子凑上来时,几乎带有种骨肉的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的,尤其在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着他的葫芦头两年后注定要给一颗子弹开瓢,小凶犯便有了特权似的,什么都自行例外,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没法杀他两次。大墙岗楼里的解放军不看梁葫芦的份上,而是看他注定挨枪子的份上,和他拍肩打背,跟他互换亲热脏话,吃他偷来的炒青稞粒,容忍他的轻微犯规。小凶犯的犯规中包括他时不时到老几被窝里挤一夜。
梁葫芦顺着老几瘦长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强行进入老几瘦骨嶙峋的拥抱。被窝里顿时增添了一份体温和体臭。
“老几,出事了。”梁葫芦带早期牙病气味的话进入了老几耳朵。这个地方的水土很可疑,让十六岁的少年也开始得牙病。
老几的呼吸轻了,表示他在聆听。葫芦把带牙病气味的事件告诉了他。三中队的177号今天逃跑,迷路迷进了三十多公里外的核基地,被抓住马上咬出老几来,说他的逃跑路线是老几给策划的。
老几听到这里一抖。梁葫芦立刻驳回老几的申辩。
“别赖——你告诉他核基地附近有拉粮的卡车。……177就是想扒车。腿子压得稀巴烂。”
老几心想,那是一年前在中队长家给他孩子补课的时候,中队长说的。中队长已经升官了,调进了西宁。
“177腿子要是不压烂,那坯子可就跑成了。”
过了三四分钟,梁葫芦把嘴唇直接搁在老几耳朵眼上,热气马上濡湿了老几这几年丰厚起来的耳毛。
“你跑不跑?”
老几赶紧摇头。他要跑也不会告诉梁葫芦。他只操心去场部礼堂,看银幕上的女儿,其他的都不是事情,都轮不到他操心。
“不跑他们会给你加刑。”
老几现在是“无期”,他觉得这是最讨厌的一种刑期,加或减都比它好。
“老几,你要跑带上我。”
梁葫芦这句话让老几心里热一下。葫芦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本性就是寻找温情,然后投身进去。没有温情就找代用品,找貌似温情的东西。老几的沉默和文弱给他当成了温情代用品,一厢情愿地投身进来。他们一老一小绝不平等地交往了两年。男孩不知道,他在老几心目中跟其他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假如明天就把他梁葫芦拉出去执行枪毙,老几都不会神伤多久。小凶犯公开描述过砍刀剁进人肉的闷响,还有刀刃碰到骨头的震撼,那酥麻顺着掌心往脑子里去,往脏腑里去,越是酥麻越是止不住砍刀,一直剁到寡妇母亲和她偷的汉子都零碎了。仅仅因为寡妇母亲给了姘头一个白面馍馍,而那个白面馍馍原来可以被掰成五瓣儿,分给葫芦和三个弟弟妹妹。
“听见没?你要敢单独跑,不叫上我,老子……”
梁葫芦没有吐出具体的报复措施。他正要从老几被窝里钻出去,233号起来了。233号是伪军营长,此刻拖着碗口粗的肿腿,把自己肿泡泡的身体拖到门口,将草门帘掀出一道一指宽的缝,人在室内,器官在室外地开始解手。
梁葫芦叫起来:“还走不走人了?叫人趟你的尿走路呢?!”
“你不会等一会儿,等尿冻上冰再走?”伪营长说。
梁葫芦回一句:“咋不冻掉你那驴鞭子?”
睡在最里面的一贯道烦了,翻个身说:“我要不嫌费事,你葫芦的嫩鞭子今晚非让我炖了不可。”
“可不咋的?就算他一身坏肉,鞭子是好东西,营养丰富。这不咱正缺着营养呢吗?”
伪营长用东北腔附和着,一面又把自己庞大的身体挪回铺位上,褥单下的草一阵稀里哗啦的响。严重浮肿的人对自己的份量和动作都放弃了控制,碰什么什么响。
梁葫芦在门口说:“明天跟班长借把冲锋枪,把你们全打成筛子,老子也还是偿一条命。”
第三个人也参加进来:“你不打我叫你爷。”
第四个人说:“你赶紧打,啊,葫芦,照着筛子打。不然两年以后你给毙了,这屋少说有个人要去下你那嫩鞭子!”
一屋子由于饥饿或寒冷睡不着的人都气息奄奄地笑开了。马上有人想到笑也能耗人,便赶紧停下来。
第二天,老几就发现那个逃跑失败、腿给压成肉泥的人对他的叛卖造成了什么后果。
一早,半个中队的人被赶着去水塘里破冰化水。老几和另外半个中队留在砖窑,把昨天出的砖从场院东边搬到西边。谁都不问问,同一个院子,为什么西边比东边更合适堆放砖头。场院有三百米见方,犯人们拉开一个队伍,手递手地传砖。开始五块砖一传,一小时后减为三块,又过一小时,连搬一块砖都要让人们脸上出现一个霎时的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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