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赔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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