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江傲看来,这便是真真切切的不为所动。江傲看向凤鹄天的那双眼里,仅存的一丝期盼也渐渐消散了下去。闭了闭眼,掩去了瞳孔深处的苦涩,僵硬地挪开了视线,微微坐起了身子,开口的声音一如最初的干涩,沙哑却没有了太多的情绪:“我知道你们不如我卑劣,也没有害他的理由,那就这样吧。当年给兄长种下血咒的时候,当真没有想过真的有用得到的时候,说到底,我们天生冤家,注定是要你死我活的。”江衍原本已经不想说些什么了,却在听到江傲说到“天生冤家”这个词的时候,挠着凤君尧掌心的手指稍稍顿了一下,秀挺的眉微微纠在了一起。江傲自嘲地一笑,立刻因牵动了伤口而急促地吸了口气,靠在榻上的身子原本还有三分戒备,这会儿终于是放弃了般地收了一身的尖刺,将那仅存的傲气也散了去。缓过劲之后,撑着床沿稍显艰难地坐了起来,看向一直未曾说话的江衍。“你始终是赢家,从前是,现在仍然是。我得不到的关注、得不到的爱,你总是可以轻易地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好像都是触手可及。我有时候会想,这样富有的你,要是表现得像个被宠坏的公子爷,我可能还没有那么……厌恶你。可你偏偏坐拥所有人的爱,还可笑地纯净如星,让我每时每刻都想把你变成一个恶魔,看看这样一个纯净的人堕入魔境会是个什么样子!”魔怔了这十几载,说出口的时候觉得豁然轻松了下来,江傲低头笑了笑,却不知道是在笑什么。“到头来,我还是没有看透你。”五六年间,江衍还是那个江衍,纯净得让他切齿的江衍。即便是失去了至亲至爱,仍然还是安稳地呆在了人间,高高在上地,用怜悯的眼神看他独自混迹在浑浊的不明之境。江衍摩挲着凤君尧手上薄茧,终于挑眉看向了这个同父异母的胞弟,淡淡道:“你从未看透你自己,又怎么能看透我。”江傲的执念,挡住了他的视线,“从一开始,我就从未想过要主动去招惹你,只是你自己看不透罢了。”无意招惹,才是惹人痛恨的那个点吧。“……是啊,我连自己都没有看透。”江傲现在仔细想一想,他跟江衍,在年少的岁月里,真的有什么解不开的愁怨吗?没有,似乎所有怨愤的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还有他那满腔一厢情愿的恨意。想来,真的可笑。长长地叹了口气,江傲又躺回了榻上,闭上了眼睛。“咒引……很简单,从前你最是……罢了。”停了追忆的话头,“那东西,枯缇的后山遍地都是……”“等一下!”江傲:“不过就是……”话尾就这样被切断,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让江傲卡顿住了。他萎靡下去的身子猛地一震,紧闭的眼睑忽地颤动着,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几番挣扎,但终归是没有睁开眼来。“等一下。”那个声音带着些许微颤的尾音,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江傲确定他听清楚了,因而那一刹那,他感受到了自己手心蒸腾起了一股温热的潮意,慢慢顺着指尖一丝一丝蔓延到了这个身体。原本仿佛跌入冰窖的身子,一点一点,令人诧异地暖了过来。一直没有吭声的凤鹄天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江衍略带讶异地挑了挑眉,察觉到凤鹄天眼底的迷蒙已经散去,那双正盯着凤君尧的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年少的太子张了张嘴,用温润而恭谦的声音说道:“我可否请皇叔保证,他若给出了咒引,你们……便不会为难他。”江傲倏地睁开了眼,眼底的难以置信如此明显,他从未想过这人会在乎他的生死,可现在他这样说,又代表了什么?他不能欣喜得太早,怕只会更失望。凤君尧倒是没有觉得惊奇,眉头都没有抬,只一心顾着江衍,随口道:“理由。”这个世界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改变的。“因为,”凤鹄天直视着自己的皇叔,想起那天他说给自己听的话,“我不想成为我父皇那样的人。”凤君尧本在吹着茶盏里冒着热气的茶水,因这话而动作停了停。茶盏里蒸腾起的水汽萦绕着他墨色深沉的眼,一丝动容在那眼底悄悄地漾了开来,一圈一圈往黑色的眼瞳外围散去。“你……可想好了?”“我也许还不知道,真正地恋着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体验,可皇叔既然觉得我该被救赎,我信皇叔。”凤鹄天说着看了眼被凤君尧无微不至地伺候着的江衍,神色颇为复杂:“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做不到如江衍这般豁达,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安然地享受着另一个男人的爱意和疼宠。但,他就是可耻地有些心动了。弟弟凤鹄天说得轻巧,听的人却如遇风暴。江傲本已将自己跌进了万丈谷底,只等着在谷底等候许久的鬼魅一举将他拉入地狱,突然听到这一句“我只想尝试一下”,彷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那绝境边缘猛地拉了他一把,甩手将他丢上了峭崖之上,虽然被突然的冲击摔得生疼生疼,却不可抑制地狂喜起来。天上人间,不过如此。“鹄儿,你……”“闭嘴!”凤鹄天的面色可疑地羞恼泛红,却倔强地顶着尤带稚气的脸郑重地确定道:“皇叔既与我说了那么多,想必不会让侄儿这一点念想就这样落空,对吗?”面上虽然镇定,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手上的汗渍已经润湿了整个掌心。毕竟,他们伤了皇叔最看重的人。凤君尧其实是料到了的,从那日凤鹄天主动去了本在北厢的江傲所在客房时就料到了。皇家的孩子,哪一个都不愚笨,只是看自己是否放得下而已。凤鹄天是太子,但也终究只是个孩子,从小被迫卷进这些争夺中来,害人的事情他虽下得去手,但也并非本意。对于江衍,他既无愁怨,也无恨意,对于他这个皇叔,更是还有那么一些崇敬。所以他的豁然开朗并不让人意外,只是,他豁然开朗的对象,是江傲,这让凤君尧多少感到心下不那么顺畅,眉眼也跟着挤成了一团。迟疑之间,袖口被人不轻不重地拉扯了一下,又一次顺着力道低了头。一下子跌进了江衍晶亮的眼睛里,那分明的眼睫一下一下眨动着,像一只翻飞在他心口的彩蝶,一下一下,轻轻地,带着挑逗意味地,骚动着他此刻有点气闷的胸口,无声地安抚着他躁动的情绪。不等凤君尧回过神来,江衍便微微一笑,用秋日里格外温润的声音替他给了承诺:“可以,太子殿下所提之事,我们答应。”顿了顿,他挑了挑眉,继续说道,“另外,如果弟弟愿意,从今以后,我们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各有各的人生。”弟弟……这一声弟弟,好像比这十几年来任何一声,都少了讽刺的意味。“为什么?”这不只是江傲想要问的,也是这个房间内另外两个人想知道的。为什么江衍总是这样让人意外,他的爱恨从来分明,像天明时初见的天光,清明澄澈,容不下任何瑕疵。可无论爱恨,他放下的时候都可以那么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让凤君尧都有些心悸,倘若自己不留神让他觉得不乐意了,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放下就放下。江衍感觉到了凤君尧突然的僵硬,好笑地吐了口气,扬起了额前垂下的发丝。“不要把我想得太过伟大,我只是嫌麻烦。恨这个东西背得久了,很累不是吗?你我也算是一同死过一次的人,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从前江傲只会恨,是因为不懂爱,现在懂了什么是爱,那些所谓的恨——原本就没有由来的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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