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钗乱响,珠玉相撞,摇摇欲坠,她却全不在意。烟萝抱着外袍从廊下绕过来,看见皇后已然停了下来,正仰头看着花树的罅隙。阳光破碎,新花零落,时是盛春,为何伤怀?烟萝将她的外袍妥善安置在了殿中,又从内室阴暗一隅抱出了一盆干枯丑陋、枝干突兀的盆栽病梅。落薇接了她递过来的花草剪,端详片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将病梅最下一枝贴主干剪去了。枝虽枯了,但她剪去后,树干上还是残了一个隐隐的木色伤疤,她将剪下来的那枝随意丢弃,抱着那盆梅,许久没有言语。烟萝抬眼望去,花雨之中,年轻的皇后虽面上带笑,眼中却隐隐浮现了一层闪烁泪光。“阿霏,你同我一起,为步筠念一卷佛经罢。”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因为她知晓,步筠,正是张司衣的小字。昌宁末年,绫锦院中十四岁的张步筠告假,分文不取地为旧识宰辅千金苏娘子缝制丧服,为着方便,亦为表谢意,落薇将她请到苏氏府邸中暂住。是时承明皇太子亦在苏府中,正是这偶一交顾,她结识了皇太子的亲卫。金天卫副指逯恒,字逢膺。青春年少的小郎君,穿的是簪金的窄袖袍衫,跟在尊贵的皇太子殿下身后,盘蛇短刀冰冰冷冷,脊背挺拔如她养在窗前的那盆绿竹。步筠听说,整个金天卫都是皇太子少时便择选出来的贫寒子弟,一刀一枪、一拳一脚地训了数年,千锤百炼才得一个精锐。他更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步筠望着他的时候,并不知他在另一时刻也曾凝视着她,当她坐在窗前,精心地为太子的衣袖上绣上一朵海棠花时,洁白双手穿梭如云,自有一番风情在此间。那一年,苏娘子与承明皇太子订下婚约,因有父孝,婚期延后。皇帝为贺此事,改次年年号为天狩。天狩元年,步筠得储妃恩眷,从绫锦院调入内宫。皇太子深得上宠,就算早早加冠、赐府别居,亦时常来往禁宫。步筠与逯恒相见的时机便更多了些。天狩三年,皇太子遇刺。步筠听说之时,逯恒已调去了匆忙登基的新帝身侧,她没有因他随之而来的功名利禄欣喜,不曾于刺杀案中折损,才是值得敬谢神佛之事。储君已死,苏娘子嫁了新帝,入主中宫。步筠颇得眷顾,成为了她的司衣女官。新帝将年号改为靖和。安宁,祥和,虽不合朝上刀光血影的来往,却是她这小人物最大的希冀。靖和三年初冬,步筠下定决心请恩旨离宫,她年岁已满,虽说在宫中继续为官或有大造化,但她并不贪心,能顺利嫁给心爱之人,已是不可多求的福德。这本该是一个平静甜蜜,到此便戛然而止的故事。然而那一日步筠去拜别皇后时,却意外地被告知皇后染了风寒,卧榻不起。因着她向来是皇后的贴心人,宫人将她放了进去。室中燃着浓郁的香料,甚至有些刺鼻,她于其中嗅出了檀香味道,其余的则含混一团,不能分辨。烟雾缭绕,似是蓬莱仙境,她拨开殿中轻纱,踮着脚走近了,却见初冬卷刃一般的天气中,皇后只穿了中衣,披散长发,不顾礼数地瘫坐在榻前,死死怀抱着什么东西,极为珍惜的样子,似是要将它按入自己的身体里去。听见脚步声,皇后抬起头来,面上茫然表情未褪,见是她来,嘴唇哆嗦了两下,先落了两行眼泪,随后颤声唤她:“步筠!”她何时见过她这副模样?吓得立时跪了,却不肯如同寻常奴婢般不敢上前,于是膝行过去,将失态不已的少女扶起:“娘娘,这是为何……”落薇抬手揽住她的脖颈,失声痛哭。步筠心中酸涩,想起落薇未曾封后时,留宿她居于家中,夜半秉烛,送来糕点,随后夜话。她与她素来投契,当年父母俱丧,若不是她和先太子偶尔一顾后的赏识,步筠怎能顺顺当当地在绫锦院做拔尖儿的绣娘,又一路入宫,换来如今?可这救命恩人再不复当年天真无忧的少女模样,如今正在她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她贵为皇后,悲伤至此,也不能叫门外的人听见,只得勉力忍耐。撕心裂肺,悄无声息。步筠大着胆子如同从前一般抚摸对方的长发以示安慰,眼神一飘,却瞧见了她怀中的匣子。金丝楠木的匣子,镂刻着诸类花朵,造物工匠有心将春天铭刻其上,于是花团锦簇,郁郁葱葱。可楠木是多么古朴的颜色,硬生生地叫盛春都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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