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渐渐回溯,卿齐眉忽然苦涩地笑出声,所有战事的结局他一概未问,他知道再问其他种种早就没了意义。卿齐眉哀叹道:“小楼,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我想家了。”卿玉案年少时总爱问这个问题。卿玉案和其他学砚一样盼望着休沐日,每次都会问卿齐眉回家是什么时候,他总是盼望着回家后吃上父亲做的汝南菜。只是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孤雁南飞,卿玉案的眼眶泛起了红色,双腿却像是被灌铅了一般,迈步艰难。天地如此辽阔,偏偏无一处可为家。卿玉案站在漫天火光中,看向同样无助迷茫的卿齐眉,他握紧了拳头,听见自己嘶哑着嗓音说道:“兄长,不用回去了。”“我们回不去了。”【春光三月正好。潼关的风陵渡口,一架华盖官舫稳稳而过,两岸的垂杨柳似受春风扰动,绿丝绦轻轻摇曳,一切显得静谧而美好。舫内,身着鹭鸶青袍的卿玉案撑着脸,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讼案卷,未绾的青丝迤逦入地,梁冠随意搁置在桌案上。贺迦楼在幽州待了四年,这四年里,大理寺卿苏宴舫告老致仕,挂冠解绶归家,少卿苏清升为大理寺卿,掌大景境内平决狱讼。在老国师的指引下,卿玉案易容改面,化名为贺迦楼,拜入大理寺卿苏清门下。随后又经苏清提携,不久晋升提刑按察司幽州通判,多方诉讼处理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半月前,卿玉案奉命迁入潼关境内任职监军。他正坐在船头观望西方渐渐暗淡的天色,目露沉思之色。虽不知冶清昼与六部提及派遣自己此地究竟何意,但这是他四年辗转中,距离汝南最近、亦是离故乡最近的一次。在他的身旁,监察御史冶清昼正笑语盈盈着盯着卿玉案,询问道:“看贺大人发呆许久了,贺大人莫非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为了防止冶清昼无端的揣测,卿玉案收回视线,看向冶清昼:“未曾。下官未曾来过潼关,风陵渡风景秀丽,难免会多看几眼。”冶清昼放下折扇,眼中含笑:“是啊,美丽的事物总是惹人注目的。监军大人模样好看,也让杂家当时在大理寺多瞧了好多眼。”卿玉案低垂眉眼:“御史大人过誉了。”忽然,冶清昼又问道:“啊,监军大人应当是懂得玉的吧。”不出意外,冶清昼又要向卿玉案展示近日新收获的各类大礼了。卿玉案颔首:“略懂一二。”“这玉佩本是个镯子,那日跟苏清苏大人闲谈时不小心摔碎了。当时杂家心疼要命。”冶清昼举起一枚金镶玉的双鱼玉佩,仔细地对着落日余晖照着,满目的遗憾。“哦”卿玉案总觉得冶清昼话中有话,却不知终点落在何处。冶清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卿玉案的神情变化,依旧饶有兴趣地讲道:“唉,那玉镯可是蓝田美玉,偏偏里面一处含絮,杂家瞧着那瑕疵碍眼。却没想到摔了,叫民间工匠一改反倒完美。杂家欢喜地很。”他又将那价值连城的双鱼玉佩放置案上,依旧是满心欢悦:“杂家想着,相识几年没什么可送监军的,太贵重的监军收不下,太轻贱的杂家自己都嫌,想着这玉佩正好。”卿玉案本不想接过的,毕竟内臣文臣间私自受礼,若被其他人撞见,怕要生出许多枝节。可卿玉案垂眸去看时,双鱼玉佩底下偏偏还压了监察御史的令牌与兵部的堪合。冶清昼欸乃一声:“杂家最喜清闲,不喜看打打杀杀,免得落了麻烦。”怪不得让自己代冶清昼当监军,原来如此。卿玉案微微眯起眼,伸手悉数拿下:“恭敬不如从命,下官多谢御史大人。”冶清昼对卿玉案的冷漠并不介,送了玉佩好像洒了洒水那般随意:“哪里的话嘛。以后要是在潼关有什么事,用这东西就好办许多啦。”“不过……”话语刚落,冶清昼用折扇挡住半边面庞,目光重新落在卿玉案身上:“我倒是觉得贺监军很像是我一位故人,那双眼睛叫人过目不忘,只可惜啊,那人早早病逝了。”他是发现了什么吗?听着冶清昼的话,卿玉案心头猛然咯噔一声,但面对冶清昼的目光,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御史大人节哀。”冶清昼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只是杂家想到萧将军说过自己有位短命的少君而已。将军多年没有嫁娶,应当还是思念吧。”时隔四年再次听到“萧霁月”这个名字,作为“将军少君”的卿玉案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了。近些年,萧霁月带领神机营驻守潼关,以备剿灭西南乱贼,忙碌的很,还没有嫁娶应当正常。只不过他在拿当年的自己当做幌子而已。每句对外人的情深,不过都是想起当年自己的恶行无法消解,从而产生的愧疚罢了。卿玉案脸色微微冷下去,顿觉无比可笑:“那他还真是……情深不寿呢。”“是啊。”冶清昼感叹一声,眼中流露出缅怀之情。“大人,到了。”一位模样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小跑到卿玉案跟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少年名叫符年,两年前在大理寺时,卿玉案瞧着他聪明伶俐又肯吃苦,便带了回去收做徒弟。冶清昼赧笑道:“那杂家便送到这里了,幽州还有许多事,杂家先行一步,还望监军大人保重。”“御史大人慢走。”由着符年给自己戴好帽冠,卿玉案微敛神色,恭敬拱拱手,随着其余一干人下舫来到渡口。卿玉案目送冶清昼远去,衣襟上的双鱼玉佩的流苏随风飘扬。……“监军大人到——”随着一声高喝响彻码头,青衫的身影在晚间雾霞中若隐若现,活似谪仙。毕竟是卿玉案是当今皇上钦封的监军大人,接应的人列了长队十分惹眼。在河边搭木桥的人无一例外抬起头,他们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你一句我一言的搭腔:“那便是新来的贺监军啊。”“长得跟姑娘差不多,还真是好看诶。咱这风陵渡难得有个漂亮人。”“那贺监军也不知道怎么样,听说当时在幽州当通判时还不错。”当年在幽州的时候,许多人却更被他的容颜所惊艳,私下无一不唤其为美人通判。偏生符年还是个嘴甜的,旁人私语的话都收入了耳中,他欢欣雀跃地跳到卿玉案身边:“贺大人,大家都叫贺大人都叫‘美人监军’呢。”“少注意这些旁的。”卿玉案微微偏过头,面不改色地说道。符年噘噘嘴,乖乖跟在卿玉案身后:“……哦。”……但在潼关监军司的后方,有位锦衣少年不屑地“嗤”了一声,他双手抱臂,满眼的轻蔑:“切,大男人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反正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不过是个太监而已。”符年正兴致勃勃地取监天司两门上陈旧的春联,这些话却真真切切地听进了耳朵里。“谁说我们大人是太监了!”符年气愤地说。但那个少年身旁的小厮仿佛有恃无恐般,见到符年急的快哭出来,继续振振有词地说道:“自古监军哪有一个不是太监的?皇帝面前奴颜婢膝,在这诬将贪墨,到了朝廷照样还要低三下四地装孙子。”说完,二人仰头哈哈大笑。“你说什么!”符年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憋成了紫红色,怒斥道:“你就是胡说八道。我们大人是幽州通判,明明我们大人好的很!你凭什么造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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