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发生的地点在于一个叫做“云台寺”的寺庙,宇文兰即使并不信佛,他也曾听说过这个寺庙的大名,因为这座古刹是四洲大陆上最灵验,同时也是最陡、最高、最险的一处佛寺。
寺庙的地理位置并不优越,但是每年依旧有络绎不绝的香客不畏艰险爬上这一座寺庙,只为向佛祖献上自己的虔诚,求的内心的祈愿。
宇文兰自小不信鬼神,佛堂道观对他而言不过是惩罚打骂所指向的场所,亦或是外出避难无所可躲的遮风挡雨之地,他内心不信鬼神,亦不敬鬼神,可是这梦中之景却是颠覆了他的认知。
大雨倾盆,雷电霹雳。一袭素衫的他竟从山脚最底端的台阶上屈膝跪下,顶着雨水,用同样的姿势一叩一跪,额头与石梯相撞,碰撞出鲜红的血花,膝骨与石梯摩擦,一片血肉模糊。
千层梯,百丈高。他从晴朗的白日,经历雷雨,又经历黑夜……艳阳与风雨交替,一刻不休,几乎是失掉大半条命,才终于爬到了庄严的寺庙门口。他用着最后一丝力气趴在地上撑起身子,尽管雪白的衣袍已经褴褛不堪,甚至混上了污糟的血迹与泥土,但是此刻的他不将任何东西放在眼中,他顶着翻腾的血色伤口,充满希冀地看着门口那一块闪闪发亮的牌匾,心中含着无限的期待。
那眼神,脆弱又饱含坚定。筠儿,据说来这里的每一个人只要拿出自己最虔诚的信念向佛祖请愿,那么佛祖就会帮那个信徒实现他的愿望。我如今一跪一拜登上这千层梯,献出了我此生最为虔诚的信念。今世我们之间有缘无分,我做错太多,你也狠心先于我离开。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想在这里请求佛祖,保佑你的下一世平安顺遂,喜乐常在。我斗胆也在这里请求,希望上天能再赐予命若微尘的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不敢奢求今生,只求一个来世,能让我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一袭袈裟的禅师站在写着“云台寺”的牌匾之下看着眼前这个为情所困,但又无比执着的年轻人,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垂眸拨动着佛珠,喃喃念道:“阿弥陀佛,生死不断绝,贪欲嗜味故,养怨入丘冢,虚受诸辛苦。”
待禅师说完,整个寺庙的景象渐渐模糊,那个趴在地上狼狈又疯狂的青年形象不再,他突然间又转变成了自己幼时的模样,前几年如同自己的幼时过得并无什么两样,他在父母相爱的时候出生,又在两人决绝的时候被抛弃,他与他的小姑娘依旧在幼时相识,同族的宇文灏竟处处压他一头,成为了大陆上声名远播的少年豪侠,而他则是心狠手辣的黑心反派。少年时期的他没有山下偶遇见到少女,而是直接被太初界收留,他的筠儿也没有因为森林中受伤一事昏睡四年,但是两人的关系十分恶劣,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要对她痛下杀手,虽然前几次没有成功,但是最后他用了对于女人最恶毒的一种方法去报复她,最后她惨死在他手中,他也被世上所谓正义的一方所害,在他为自己修建的地下宫殿中死无全身,尸骨不存。
宇文兰急喘着气从梦中惊醒,他的脑海中一下出现着狼狈跪拜上山为少女祈求来世的“自己”,一下又闪过另一场梦境人生中邪恶异常杀死她的“自己”,凌乱的画面交织,让他一时间头痛欲裂,眼中的红雾如同火焰一般在他眼中翻滚,他激动时情绪控制不住,寝殿在下一秒就成为了废墟。
男人凌乱着头发,脚下生风,不知心中何意,慌忙赶往日日去往的地下密室。急速的身影仅仅是恍惚间就闪过了幽深的地道,他迫不及待打开铁门,脚步跨入,灯光亮起,只见昨日好好摆在桌案上的琉璃魂灯此时已经失去了颜色,甚至壁面上还出现了裂痕。
宇文兰看着眼前的画面目眦欲裂,他冲到紫檀木桌边,双手捧起桌上的琉璃魂灯,挂在魂灯五角的铃铛竟也随之掉落,铃铛砸于桌案,其中装满的灰烬也震动倾倒,落他满手。他看着眼前万分刺眼的画面,瞬间百般滋味混杂于心,他红着眼睛颤抖着手,想要将散落的灰烬收集,但如何拢起却又因抖动而散落……
“筠儿,筠儿,我该怎么办……”一向坚毅的男人竟然传出了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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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魔头”宇文兰晕倒一事在不久后不胫而走,消息飘扬过海在四洲大陆上传的沸沸扬扬,有些畏于他凶名又不敢当面反抗的百姓纷纷拍手称快,甚至恶毒地诅咒他应当早日下地狱,为那些死在他手下的魂灵忏悔。只有一个人担心他的情况,特意从大陆远渡汪洋,来到了藏于远海之中的隐族主岛。
岛上一片空寂,似一个死寂的流放之地,九思一路上畅通无阻来到了冷冰冰的大殿,只见消瘦的男人孤寂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之上,他走上前,看着脸色苍白的宇文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九思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宇文兰的母亲申映雪是至交好友,他曾在外出游历治病之时正巧遇到刚刚溜出隐族的申映雪,那时的她身着一身紫衣襦裙,天真烂漫又富有豪情,在一次惩恶扬善的过程中受了伤,然后意外遇见了他,他秉持着医者之道,替她救治包扎,当时的少女还尚未经尘世磨砺,对人不设心防,见他心地善良又乐于助人,便主动提出了想要与他结交的想法,她甚至还将自己隐族圣女的身份底细透露给他。他早年间跟着师傅与隐族族人有过短暂的接触,两人话语投机,就这样成为了朋友,两人一路上共同锄强扶弱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他谷中有事,需要回谷处理,所以两人告别,在离别之际,他告诫与她要保守好自己的身份,江湖险恶,人心复杂,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少女也点头应允。
几年之后,师傅云游,他成为了药心谷的谷主,一日他正在谷中讲学,竟然又再见到了她,彼时她的身边已经站了一位潇洒俊逸的公子,据说是当今声名远播的宇文家长子,她轻抚着自己的小腹,两人相互扶持,恩爱异常,而她的脸上却围绕着一层忧愁。趁宇文阳泽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私下找到他,向他许下一个请求。她隐瞒了身份与她的夫君结合,但她心中又惧怕隐藏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被捅破,所以她请求他,如果有一日她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希望他能够为这个孩子提供一个栖身之地。
当时的他不明白她的矛盾心理,实际上如今他依旧不明白,但是当时的他见到她面上的忧愁,心中的恻隐之心被摇动,便应接了下来。当时的九思属实也没有想到,这个承诺竟有真正兑现的那天。
宇文兰晕倒的半月时间里,一大半是美梦循环,剩下的那一部分则深陷了噩梦之中,他一心想沉醉于今生前世与少女之间的美好,即使美梦可以任他无限循环,但最终还是逃不过血色残忍的死亡之景。他手中的剑一次次贯穿少女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眼球染上了和恶鬼般的赤色。少女的嘶喊声在他耳边一次次地响起,他却狞笑提剑将捏住她的下巴将毒药灌下,眼睁睁见她皮肤溃烂,痛死的死在他的前面。
强烈的负罪感让他梦中都不得安宁,他眼皮下的眼球不停地转动,额头上冷汗直冒,神经在脑中抽动,一个抽插挺身的瞬间,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耳边传来悠长的叹息。
......
宇文兰醒后,不管纷纷扬扬的流言,也不管身边的人去楼空,他终日抱着少女留给他的小木盒,无论做什么都把它带在身边,昔日的地下密室已经结出了蛛网,他竟也没有再踏进去一步。他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让人觉得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宇文兰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九思在等到宇文兰醒后,因为有事便离开了岛上,他在离去时留了一封信在他寝殿的桌面上,宇文兰回去之后打开,只见纸张上写着“云台寺,净慧。”五个大字。
他看着纸上的字,目光沉沉。
前世跪身求佛的画面还在他的脑海中分外清晰,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那么快再次回到这里。他一步一步走上了这些前世中他曾经潜心磕拜过的台阶,每走一步他仿佛又重新感受到了当时的“他”的心境。
云台寺作为四洲大陆之上最负盛名的千年古刹,寺庙中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跪在佛像面前的香客两手伏地,顶着佛像的脚磕头跪拜,向佛祖传达着他们内心的虔诚。
宇文兰没有持香,也没有进殿,他只是静静站在殿外荫蔽的七叶树下,看着里面礼佛的香客,旁边的侧殿之中有禅师在讲着经,他听着整个寺庙传出的袅袅钟磬声,心底回荡着无边的空寂。
“施主,可是为情而来?”一个身着袈裟的禅师面容慈祥的看着他发问。
宇文兰转向他,点头。
“婆娑世界,众生有情,人,入喜爱之境,生妄想执着。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皆有来因,皆有后果,正所谓缘起既灭,缘生已空,世间万物皆是幻象,一切皆有天意定夺,施主不必苛求。”
禅师拨动着手中的佛珠,缓缓说道,末了添上一句“阿弥陀佛”。
“师傅说的是我们之间缘分已尽,让我放弃吗?”宇文兰红着眼睛问他。
“阿弥陀佛,善哉。”
“那如果我非要强求呢?”
“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如若施主非要强求,不妨着力于自己的因果之上。”
“种其因者,须食其果。所积业障皆消,许能结出一个不错的善果吧。”
和尚抬头看向远方的山峦,拨动着手中的手串,依旧慢慢的说道,末尾又加上一句“阿弥陀佛。”
宇文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处的云中金光乍现,原来,是遮住的太阳的光,透过云层射了过来。
注:宇文兰最后梦见的那一世是他的第一世,在那一世中他是个反派,在他修建的地下宫殿里杀了好多人,所以积累了许多业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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