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没有回头。围观的百姓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渐渐地只剩下裴季泽独自一人站在那儿。本就阴沉的天这时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神情落寞的男人走到拴马处解了缰绳,牵着马儿缓慢地走在朔方城内不过一丈宽的街道上,任由雨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衫。沿途躲雨的人忍不住朝头戴斗笠,有马却不骑的男人望去。他走得极慢,每一走好似重若千金。此刻已近黄昏,暮色笼罩着整座孤寂的边塞小城。泥土夯实的黄泥土路被雨水冲刷得泥泞难行。他终于翻身上马,策马朝城外奔去。快要行至城门口时,男人突然拉紧缰绳。他在雨幕中伫立片刻,调转马头朝着城内最亮堂的那座子奔驰而去。都护府。雨越下越大,廊庑下挂着的几盏红灯笼不断地在疾风骤雨中摇曳,让人担忧里头那点子微弱的火光会随时随风而散。花园里生机勃勃的花草扶疏也被急雨敲打摧残,开得娇艳的花瓣落了满地,卷入形成溪流的泥水中。屋内,谢柔嘉手里捧着茶水,环顾一眼熟悉的屋子,感慨,“这么多年,这儿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过。”当年她跑来朔方,未去军营前就住在此处。如今故地从游,好似又回到从前。只可惜,当初陪在身边的人却都已不在。“可殿下却变了许多,”长生打量着眼前多年未见的女子,不知怎得想起她五年前第一次来朔方的模样。十四五岁的红衣少女手持一截镶满各色宝石的鞭子,满身的贵族习气,傲慢而娇气,却又犹如开在原野里的野芍药,热烈,娇艳,美好地叫人移不开眼。如今她已褪去当时的稚气,眉眼比从前更加精致美丽,可不知为何,再也不复当年的那股精神劲儿。倒是像极了那个男人。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长生想着这一对相互折磨多年的有情人,差点就忍不住想要告诉她,那个男人就躲在城外那一片草原,就在两刻钟前还特地来瞧她。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也许,眼下并不是见面的最好时机。至少那个躲起来的男人还没想要如何面对这一切。思及此,他笑道:“真没想到殿下又回来这里。”“谁说不是呢,”谢柔嘉并不知他心里那么多的弯弯绕,由衷祝贺,“还未来得恭喜长生将军升任节度使。”长生却并无半点喜色,一脸哀伤,“可我却宁愿给义父做一辈子的前锋将军。”提及裴温,谢柔嘉不禁想起当日在姑苏庄园的情景,想起与裴季泽那段短暂而又甜蜜的时光,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搁下手中的茶盏,径直走到窗前,望着屋外愈发密集的雨幕,问道:“听裴五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他可有留下什么话不曾。”长生闻言,轻叹一口气,“都过去那么久,为何殿下才来问这个问题?”谢柔嘉未说话,将手伸出窗外去。虽已是三月,可朔方的天气到底比其他地方寒冷,冰凉的雨水敲打在她柔嫩的手心,犹如针刺一般。长生又道:“当时那样混乱的场景,便是真说了什么,也听不清楚。殿下请节哀。”谢柔嘉听得“节哀”二字,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其实作为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兵,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寻不到,又怎可能留下什么话来。那封和离书定是提前交代好的,一旦他出了事,就将那封和离书送回长安,也算是给她一个交代。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问。也许,她是想要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可长生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闲聊几句后,一仆从行色匆匆入院中。那人向她见过礼后,拿眼睛望向长生,欲言又止。谢柔嘉猜想定是军中之事,道:“你忙你的就是。”长生应了声“是”,“殿下旅途劳顿,可先好好休息休息。晚上府中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何必如此麻烦,”谢柔嘉不以为意,“晚饭叫人随便送点吃食过来即可。”长生并未坚持,向她行礼告退。一旁的文鸢忙上前关了窗子,柔声劝道:“殿下这一路也累了,不如先去床上歇一歇?”谢柔嘉却半点睡意也无。她伸手抚摸着手腕的紫檀木手串,不知怎的想方才在人群里瞥见的那抹身影。倒是像极他的身形。只可惜,这世上纵然是一模一样的面孔,到底不是他。谢柔嘉阖上眼睫,一滴泪自眼角溢出,顺着雪白面庞滚落至下巴。裴季泽……她好想再见他一面。书房里。长生一入内,就瞧见长身鹤立在窗前,浑身湿漉漉的男人。他不知在外淋了多久的雨,身上的衣裳紧贴在身上,站过的地方都一滩水渍。长生上下打量他一眼,笑得一脸促狭,“我还以为,你至少能坚持个十天半个月,却没想到,你就连半日都没坚持住。”裴季泽不理会他的调侃,询问,“她,如何?”“她就住在从前的院子里,”长生生怕他着了风寒,一面命人去拿衣裳,一面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你亲自去瞧一眼便知。”裴季泽抿着唇不作声。好一会儿,伸手将脸上冰凉的银色面具摘下来搁到一旁,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俊脸。一缕湿漉漉的墨发垂在额前,遮了半边浓黑的剑眉,左边脸颊上那道多出来的疤痕非但没有折损他的容貌,反而增添几分潇洒不羁。这还是长生头一回见他在外头摘下面具。本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所以从不肯在人前摘下面具,谁知却听他一脸落寞道:“我如今这副模样,怕吓着她。”长生闻言,一口茶喷出来。“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吗?”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艳色如刀的男人,“就你这样出去大街上转一圈,恐怕全城的未婚姑娘闹着嫁给你。”这样一个男人,竟觉得自己丑,怕吓着她。他到底是在想什么。裴季泽微微蹙眉,“她不一样。”长生无言以对。这时随从已经拿了一整套的衣物鞋袜入内。是从前裴季泽的衣裳,一直保留着。裴季泽盯着那套玄色织锦绣云文的翻领衣袍,犹豫片刻,还是换了。换上锦衣华服的男人萧萧如松下风,皎皎似林间月,与那个在草原上教书的清贫先生判若两人。他扣好腰间玉带,再次询问,“她如何,可还习惯?”“你不都瞧见了吗?”长生挑眉,“挺好的。”裴季泽沉默良久,低声问:“她,可有问起我?”长生斜他一眼,“你既打定注意不肯与她相认,又要管这些做什么。”他抿唇不言。半晌,拿起桌上的银色面具戴好,起身告辞。长生忙叫住他,“来都来了,不如留下来一块用晚饭?”他摇摇头,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长生长叹一口气。大雨稍歇。裴季泽并未出城,而是去了一间胡人开的小酒馆。这儿是他第一回来朔方时遇见谢柔嘉的地方,这一年多来,时常会过来坐一坐。今日下雨,酒馆生意不好,一个客人都没有。酒馆的掌柜正准备打烊,只见一脸戴银色面具,风姿卓越的男人入内。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钱搁在柜台上,“劳烦老板替我煮一壶酒来。”掌柜的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瞧了片刻,终于认出来眼前如世家子弟一般打扮的贵公子,就是那个十天半月来一回的教书先生,忙应了声“好”,将他迎到平日里常坐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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