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年纪小,总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必定也喜欢。且她送过就忘,从来不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每一个物件他都妥帖收藏。谢柔嘉盯着那些东西瞧了许久,眸光落在那些画轴上。每一幅画都记载着时间。她盯着瞧了许久,按照时间抽出一幅徐徐展开。漫天飞雪赫然出现在画卷上。再往下瞧,只见一六七岁大小,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如同镜面的银白色冰面上举目四望。她身上着了一件火红的披风,头上还戴着一个同色的虎头帽,浓黑纤长的眼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瞧着好不可怜。谢柔嘉陡然想起,这是她七岁那年,她在西苑结冰的湖面上玩,被六皇弟推了一把,跌倒在冰面上。她想要父亲抱一抱自己,可是父亲却抱着六皇弟离开,将她独自一人丢在冰面上。她伤心到了极点,任谁哄都不肯起来,就在这时,他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冻得青紫的手裹在手心里。她记得自己当时问他,为何自己的父亲不喜欢自己。其实这个问题,她问过太子哥哥很多回。可太子哥哥总是答不出。她听人家说他很聪明,定然知晓。他当时想了许久,告诉她,她的父亲没有不喜欢她,也许,他只是一时忘记。谢柔嘉信了,为此,高兴了许久。她收好画卷,重新展开一幅。孟春时节,崇文馆里衣冠胜雪的少年正在认真读书,下一刻,有人推开窗户。少年一回眸,明艳可爱的少女手里举着两支快要消融的糖人,正笑盈盈地望着他。再往下瞧,两人坐在墙头上吃糖人,头顶是碧蓝的天,脚下是落英缤纷的草地。几只颜色各异的猫儿或躺在草地上睡觉,或是捕捉蝴蝶,娇憨可爱。春光无限好。那一年,她十一,满世界都是裴季泽。炎炎夏日,姹紫嫣红的花园里,豆蔻年华的红衣少女坐在秋千架上,一只展翅的彩蝶落在她乌发的鬓发间簪着的芍药上。衣冠胜雪的少年抱着一只雪白小猫单膝跪在她面前。少女眉眼低垂,像是在同他说悄悄话。“待我长大,小泽娶我好不好?”“这是一辈子的承诺,殿下不可随意许人。”他当时并未应承她。过了好些日子,他过来寻她,将一块玉佩放在她手里,道:“殿下既同我说了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同旁人说。”“我才没有随意许人。”那一年,她十二。在她眼里,嫁人当嫁裴季泽。深秋时节,金黄色的树叶铺满整个长安城,一袭红衣的少女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垫着脚尖向远处张望,萧瑟的秋风卷起她漆黑如墨的发丝与火红的衣裙。她在等人。道路的尽头,一身披墨色披风的少年策马扬鞭而来,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年她十三,他随着太子哥哥下江南。她在长安等了半年,才将他盼回来。马儿还未停稳,他就翻身下马。头一回,一向端庄自持的少年克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不顾众人在,将她一把抱了起来。事后,他被一向古板的太子训了许久。……再往后瞧,十五岁及笄礼上,盛装打扮的少女坐在马背上,与身着紫衣的少年离去,而已经及冠的男子只剩下一落寞的绯色身影。……一袭嫁衣的新娘子手持团扇躲在窗棂后,一袭喜服的新郎站在盛满阳光的院子里。两人的眸光始终不在一处。敬亭轩里,已经嫁人的少女抱着一只雪白毛团坐在榻上,静听春雨。院子里,她抱着儿茶站在廊庑下,瞧着阿念与几个婢女堆雪人,眯着眼睫笑靥如花。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两人坐在榻上吃地瓜。也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儿,她笑趴在他怀里,眉目若雪的郎君眼里亦含了笑意,伸出手抚摸着她乌发的鬓发。她突然想起前年在鄂州赈灾,她半夜饿醒,睁开眼睛瞧见他正在翻阅史书。她曾问他,若是将来史书留名,想要在史上留下什么评语。他当时说只希望留下一句话【驸马裴季泽】彼时她不明所以,问他,他却怎么都不肯说。如今想来,这几个字代表生同衾,死同穴。只可惜,他的尸骨留在朔方的土地上,再也不能善终。谢柔嘉从不知晓裴季泽这么多年里画了那么多的画。一幅幅,一幕幕,甚至就连他在戏院子里轻薄她的那一回,他都画了出来。一袭红狐裘的少女气鼓鼓地站在风雪里,任由风雪吹乱她乌黑的发丝。而他就站在她身后,伸出手去拉她的衣袖。像极了一对闹了别扭的新婚夫妻。谢柔嘉将自己埋在一堆画里久久没有作声。蹲坐在一旁,看得泪眼汪汪的文鸢见状,将最后两幅画在她面前展开。是谢柔嘉在朔方的情景。一张是她身着铠甲操练,混汗如雨的情景。另外一张则是一身异族少女打扮的女子坐在一处高台。她像是吃醉酒,半眯着眼睛,神情有些懒散。而她身旁一个同样身穿异族人服饰的男子。他并未露脸,只瞧见洁白的腕骨上戴着一串紫檀木珠子。可谢柔嘉一眼就认出就是裴季泽。怎么会,怎么会……谢柔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头冲出来。文鸢迟疑,“驸马去过朔方吗?”谢柔嘉不知。她不记得自己在朔方见过他。也许只是他的幻想而已。文鸢见她把脸埋进臂弯里,担忧不已,“公主这是怎么了?”上一回劝她怎么都不肯看,今日却又非要打开来瞧。半晌,她抬起一张闷得绯红的脸颊,默不作声地将那些画卷好收起来放进箱子里,道:“我只是想要吃酒了。”文鸢忙道:“那奴婢这就给您煮酒。”这天夜里,谢柔嘉酩酊大醉。翌日醒来时已经快要晌午。她盥洗完后去了酒窖,望着墙边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贴着大红喜字的酒坛子瞧了许久,吩咐,“把这九坛子酒,连同五百贯银票送到葵姐酒馆,就说我送她的新婚贺礼。”文鸢忙吩咐人去办。一个时辰后,九坛子酒被原封不动地退回。葵姐只收了钱。正抱着儿茶在院子里投壶的谢柔嘉扫了一眼那几坛子酒,“怎么回事?”文鸢忙道:“葵姐说公主的好意她心领了,但是酒已经送出去,便是公主的。若是公主不想要,砸了也好,丢了也好。”顿了顿,又道:“她还说,她同公主说那些话,并非是叫公主心里不好过,她只是想要告诉公主,大将军他那样爱重公主,在天之灵定然也也希望公主过得好。”谢柔嘉沉默片刻,冷冷道:“那就砸了吧。”话音刚落,儿茶自她怀里跳出来,纵身一跃,跳到车上堆放的酒上前。许是用力太过,最上面的那坛子酒晃了晃,眼看着就要跌到地上,原本坐在榻上的谢柔嘉立刻起身去扶。只是她离得远,根本来不及。好在一旁的黛黛眼疾手快扶住那坛子酒,酒才幸免遇难。儿茶扬起一张十分无辜的脸,“喵喵”叫了两声。文鸢知晓她根本舍不得,劝,“反正酒窖也空着,不如就先放在酒窖内。”一脸倔强的女子抱起儿茶,“随你。”裴季泽走后的第三个月,长安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时节。这日,谢柔嘉去茶楼里听人说书,出来时,不知有谁喊了一句“驸马”。谢柔嘉猛地回头,只见五驸马站在不远处正与人说话。谢柔嘉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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