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 徐步迭站在画廊的门口。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出去了,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再想起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等那些伤口慢慢愈合。 但现在,他走到这里时,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害怕,有一种愤怒取代了恐惧,支撑着他的身体站得笔直。尤其是看到那座半开着灯的萧索当中,那个佝偻在椅子上的老人,似乎陡然缩小了一圈,而另一个人,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帮凶,这时候也显得心浮气躁,焦虑不安地来回转着。那些堆满屋子的艺术作品,原本徐步迭也曾憧憬地挨个看过,但如今他见过了程翥做的那件没有任何多余颜色的雕像后,才发觉这间屋子里满布着浮于表面的颜色,像一层死水上泛滥的油光,令人生厌。 我居然害怕这样的人吗? “等一下。”他出声打断了秦鸿的话,看到那人愕然转头,似乎满眼都写满了惊诧,甚至还混杂了一点混乱和心虚。毕竟,秦鸿印象中的徐步迭,不是赤裸着的弱势,就是浑身颤抖地低着头,哪怕那次程翥一拳打过来,他也只敢在中间死死拦住程翥,而不敢把脸转向秦鸿这一边。 连自己落下的包和手机都不敢开口要回去……剩下的钱也不要了,就这么落荒而逃的家伙,在秦鸿经手过的这些骨肉皮里,都算是胆小不闹腾又安分的了。 但奇异的是,今天这个人好像看上去有点不同了,当他不再颤抖,又站直了身子在那阴影里头,秦鸿才头一次感觉到:原来这小子有这么高的吗?那个全然无措、瑟瑟发抖的青涩少年全不见了,好像一夜之间全然长开,身形挺拔,神情冷然,仿佛春雨催熟后笋条里抽出笔直坚韧的竹竿。 他来是要干什么?难道事到如今了还想怎么样? 想到这里,秦鸿故意清了清喉咙,冷笑一声,迎了上去:“有什么事吗?” “我找甘老。”徐步迭径直绕过了秦鸿,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向甘和豫走去。 “喂!”秦鸿作势想拦,“谁准你进来的?我们要关门了,有什么事,年后再说吧。” “我来拿回我丢在这的包和手机,请还给我。”他理也不理秦鸿,直接对甘和豫说。甘和豫先前还在打盹,这会儿突然惊醒,有些茫然地看过来。 秦鸿一把抓住他肩膀,力气扯大了点,将他外套拽下半边。“我没允许你进来。你再不离开,我要报警了。” 徐步迭转回头过来,突然笑了:“是啊,那快点报警吧。我一直就没有勇气打那个电话,才搞成现在这样。”他干脆逼近一步,看了看秦鸿下意识攥紧的手机,“打啊?怎么,你也不敢吗?” 秦鸿被他迫得退了一步,心头无名火起程翥也就罢了,你算什么,当初裸着身子流着口涎合不拢腿的样子我也看过,如今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来跟我讨债、在我面前摆威风?他脱口而出:“你仗着谁摆什么谱呢?!上次教训还没吃够是吧?还是钱没给足?” “我只是来拿回我的包和手机。我可以拿回来吧?毕竟那里面有我的身份证,有合同,好像还有一张被我揉成一团的休学申请书。” 甘和豫这才抬头,似乎有些混沌地把这个人收入眼底。他突然猛地伸手出来,一把抓住徐步迭的胳膊,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迸发出极大的力量。 “让我看看……过来,让我看看!”他双手箍住徐步迭的手臂,眼睛里似乎迸发出某种奇妙的光,沿着手臂的肌理,顺着衬衫和线衣的开口往上摸去。 徐步迭感到一阵强烈的反呕,几乎条件反射地要把人甩开,但他硬生生咬牙忍住了。开始衰老的男人像变成了一支藤蔓、一条毒蛇,沿着他的手臂粘腻而贪婪地往上爬。“是这样的啊……这样……”那一双手居然比他还颤抖,一直摸到脸上,指腹是冰冷的,抹过他的嘴角。 徐步迭下意识地想要躲,但理智告诉他,这一次不能再逃了。他睁开眼,定定地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才从中看出了细小的差别:这一次里面腾起的倒不是情欲,而是某种强烈的嫉妒;他抚摸着他,却与上一次满是情色的抚摸不同,像是抚摸着一件求而不得的艺术品。 徐步迭突然明白了:他魇住了。他把我当成了程翥造的雕像。 秦鸿却不明白,他只觉得丢脸,忍不住叫:“老师!” 甘和豫突然放开手,又往后退了几步,突然点了点手指,像是记起什么一样,大步冲向自己的画室,拿起一副,又扔在地上,把墙上的也掀了下来,在那些画中翻找了半天,弄得整个屋子乱糟糟的,像是搅浑了那些水中的色彩,变成一股浑浊的黑。接着他又冲了回来,一双颤抖的手攥着他的双臂,神色居然有些祈求:“再让我画一次……!就一次就行!我保证,没有别的什么,就只是画!”他紧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转头向秦鸿怒斥:“快去!把东西还给人家!” 秦鸿面色涨红,一脸不可理喻,但是仍然快步走进里面的小办公间,拿起包和手机,还有一叠钱,冲出来劈头盖脸朝徐步迭扔过来:“拿上你的东西,识相就滚!”那钱出手就散了,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徐步迭反倒不急了,他搬了把椅子坐下来,压在散落满地的纸钞上面,有些好笑:“不是要画吗?”他顺势脱掉外衣,一只脚踩在椅座的边缘,同时解开领口一颗扣子,“行,还要脱吗?” 甘和豫却不回答他,他眼神发直,抖抖索索地拿起画笔。 秦鸿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感觉这个过程怪极了,好像在场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是正常人。所有的关系都混乱了:老师不像老师,受害者不像受害者,而自己明明掌握了主动权,策划了漂亮的一仗,却好像变成了空气,没有人在意到他的威胁。就像以前……以前也是这样……明明他做的很好,但是无论是谁,老师、领导、或者是媒体、观众,他们都更关注另一个人,把视线集中在别人身上,总是忽略他的成就! 甘和豫手脚颤抖,他画了几笔,猛地将画纸撕下,又重新开始;又画了几次,再烦躁地停下。渐渐的地上的纸团多起来,皱巴巴的和钱混在一起。画家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不对……不对,不对……画笔底下的感觉不对,线条的深浅不对,颜色的明暗不对,笔杆的软硬也不对。所有的一切都在和强烈的创作欲望唱对角戏。但秦鸿知道,他早就笔力不行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自己代笔,有多少年没有真正完整地创作过一幅作品了?这时候突然要亲自动笔,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秦鸿攥住甘和豫的画笔,他想自己一定要阻止这个自不量力的老头做出自取其辱的举动,维持住他们岌岌可危的最后一丝体面。“不用画了!老师,根本没有必要去和程翥比,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他这件作品不可能发表了!” 谁料一直自持风度的甘和豫却突然盯住了他,大骂起来:“那是发不发表的问题吗?你为什么不画?你为什么画不出来?你就是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一辈子都只能输给别人!” “我他妈没有输给别人!”秦鸿再也难以忍受,把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式地吼回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的脏事都是我办的!你的画也都是我代笔!它们不是一样大受赞扬、参加各种巡展吗?” “你该不会以为你受到的各种赞美、各种待遇,都是你自己的本事吧?!你以为我为了什么到这把年纪,还要拼了一张老脸跟后生去争头衔、争名额!?……是,也许我是画不了了,我老了!那你来啊,我让给你,你就坐在这儿,把这幅画画完!!” 秦鸿脸色转白,青筋暴起,突然一脚将画架踹倒在地:“谁他妈要继续陪你玩这种恶趣味的游戏?你每次都借着画画的名头,搞那些见不得人东西还少吗?要是没有我,你连强奸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都做不到!!” 画架翻倒下去,带翻了颜料盘打翻在老人身上,他昂贵的衣料立刻变成一滩混乱的颜色。而地上的洗笔水泼在纸张上面,那浑黑的污水沿着那寥寥几笔涂抹上去的线条,一点点在白色的纤维脉络上洇开。 徐步迭仍然一动不动地踞在椅子上面,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场师徒大战,好像在欣赏一出拙劣的戏剧。原来也有这样的老师,和这样的学生。谁也不理解谁,谁也看不上谁,却又惦记着互相利用,就这样居然也狼狈为奸了许多年。 和他们相比,我真是好像倒霉过头之后得到了老天的补偿一样,一下子就给了我这么好的老师,和这么好的情人。 他慢慢地站起身子,环顾那些歪倒在周围的画作。“所以……我不是赔礼道歉 秦鸿反倒笑了。 “你以为那是什么,说撤回就撤回的吗?”他顿了顿,“我劝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这种东西根本不能用作证据。而且,我又不是教师,你能去哪检举我呢?” “又或者,你打算发布在网上吗?让舆论来制裁我?且不论每天发生那么多事,会不会有人理睬你……”精熟于炒作的秦鸿非常清楚每天有多少人寄希望于网络伸冤又一无所获,没有背后的操手团队的话,没出什么人命的普通事件想得到现象级关注那简直就是撞大运,“我这里也有关于你的信息。你敢爆我,我不敢爆你吗?啧啧,不查不知道啊,你家里还有这么一层有意思的事……你爸是畏罪自杀吧?全是实证,这可比几句语焉不详的电话录音来得劲爆” 他话音未落,徐步迭已经双眼通红地扑了上来;全然不像之前的样子,他攥着录音笔的手重重砸在秦鸿的脸上,录音笔被力道攥得破碎,割伤了他的手心,笔帽也同时在秦鸿的脸上到耳畔划出一道血口。 压抑至今的愤怒像被点燃了导火索,随着那些带着嘲讽的字句、掩埋住的过去一下子绷过了临界点,轰然一声在脑海里炸裂,把全部的理智都清空了。 有一份巨大的痛苦它可能大得无法形容,所以你只好将其咽下,将它埋葬。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与它逐渐脱离,逐渐淡忘。那东西腐烂在你埋葬的深处,像是被沃烂的沼气那样越来越腐烂败坏,直到有一天,也许就这样几个简单的字句,所有的伤痛和怒气会瞬间迸发,只需要一颗火星,就会猛地发生剧烈的爆炸。 徐步迭根本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做的,他这辈子都没怎么和人打过架,这一下全凭本能,而一拳捣中时甚至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力道反震得自己浑身发麻,一股发狠的快意像电流般战栗了全身:原来发泄其实很容易,原来对方也不过如此;打中的时候甚至一切变得很慢,能看见那张脸上的肌肉逐渐变形时的扭曲你也和我一样,一样丑陋,一样脆弱。原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照准秦鸿脸上狠捣了一拳,秦鸿整张脸都皱得像烂橘子,泛着一层深浅不一的红,杀猪似的嘶嚎起来,两道鼻血从鼻孔里流出来。 “混账!……”徐步迭骂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在骂谁,突然一阵茫然地顿住了动作;秦鸿哪肯乖乖挨打?被他没防备推倒在地,于是趁着徐步迭失神的空隙挣扎着,提起膝盖撞在他腹部,反把他顶开,跟上去就要拳打脚踢。甘和豫叫了几声,完全没有作用,两人就像斗狠了的公鸡一下子扭打在一处,画廊里的许多画架都遭了殃,被撞得七歪八倒,挂在墙上的许多也都摔下来。 动静实在太大,最后楼道里的保安报了警,几个人被拉去派出所,秦鸿看起来极其惨烈,满脸是血,但其实多半不是他的,可这时候却像苦主一样,吸着鼻子声泪俱下地朝警察控诉。 “……我都要关店了!突然闯进来,叫他走也不走,然后就打我!警察同志,我必须做个伤情鉴定,我觉得我可能内脏受了损伤……还有,我们店里的损失……” 民警倒是没有只听他一面之词,有些不耐烦地敦促他:“其他目击证人都说了,你俩是扭打在一起,很多画是你自己撞倒的,这个我们调监控就能看出来。你脸上也没什么伤,血也是别人的。验伤肯定要你去验的,但你这个你说有什么伤,你伤还没他重呢!你还有什么要说?说重点。比如为什么斗殴?” “是他先打我的啊!我这是正当防卫!不是斗殴!”秦鸿都快声嘶力竭了,而与他正好相反,另一边的徐步迭低垂着脸,他脸上同样有几处破皮和抓痕,手上被简易包扎了一下,然而基本上什么都没说。 民警看着他身份证上的年纪,以为他还在上学,就问:“你还是学生吧?需要叫你家长过来吗?” 徐步迭猛地抬起头,他脸上出现了些荒谬的表情,又狠狠摇了摇头。 “你的确动手打人了是吧?”民警问,“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们不愿意调解,你有可能被拘留,要么你们调解,然后就赔钱,你明白吧?” 徐步迭张了张嘴,仍然说不出话。 而秦鸿还在抗议。 警察处理这种都是老手了,面无表情地说:“初步判定,你轻微伤,他也轻微伤,你们都可以去做个详细鉴定。如果是,根据规定,你们两个都要罚款拘留。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调解,你们有一定经济损失,可以向对方要钱、要对方赔礼道歉。” “可是”秦鸿还想争论一下损毁财物的问题,甘和豫这时候上来了,他似乎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拍了拍秦鸿的肩打断道:“还是尽量调解为主吧,这个事情,毕竟还是有你冲动的成分在嘛……大家接下来都有事情要做,你多大年纪了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再说今天也都大年三十了,也让民警同志们好好过个年。” 他转向民警:“不过,对方是个小孩子,估计这会根本慌了手脚,也为了面子不敢叫人过来。再说,他哪里有钱?我们也不想因为这样的事就送年轻人去拘留,但是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我们能帮忙联系他的亲戚朋友吗?毕竟也算是认识。” 他说得轻轻松松,把秦鸿同样要承担的责任都给揭过去了。不过倒也不算说错,毕竟如果故意损害财物成立,只要随便一幅画鉴定破损,那徐步迭受到的恐怕就要是刑事处罚了。但这种两败俱伤的事,甘和豫是不会做的。 秦鸿心里梗着一根刺,本来不想听甘和豫吩咐,但是他突然明白过来了:姜还是老的辣。原本内心里对甘和豫的那些长年压抑的不忿,这会儿又化作了同仇敌忾的痛快。 徐步迭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他抱着很大的决心,想要凭借自己来解决这件事情,想要把自己也变成坏人的样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他仍然高估了自己,高估了可以承受的范围。结果却使得事情滑向了更严重的层面。 他看了看四周匆忙的环境,派出所的年夜也仍然忙忙碌碌的,几个警员不耐烦地一边守着他,一边吞咽泡面。 我如果早点来这里那次刚跑出来时就来报警的话,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哪怕是现在,我可以在这里直接指证他们曾经做过的脏事,把录音播放出来。 但他仍然没有动。 因为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身上没有留下被捆绑的痕迹,又没有别的证人;即便当初事发时就报案,衣物上除了自己的体液以外,也并没有留下别人的精痕。 更何况,这些根本连打架斗殴都懒得仔细过问的警员当中,真的有人会为了男人被猥亵而认真调查吗? 如果认真调查,也许能找到玩具,然后他们会问什么?他有些失神地打量着面前的警员,思维不自觉地开始发散:他们会不会问我,这些是怎么塞进去的,都各有什么功能,塞了多深才能造成破裂? 坐在他对面的警员似乎已经放弃了对他的问话,这种打架斗殴的小事他们处理惯了,不严重的话,一般都和解结束,皆大欢喜。除夕也的确没有什么事,他拿着手机看春晚的直播,似乎发现了徐步迭的视线,笑了笑问:“要看吗?” 屏幕里五彩斑斓的颜色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欢欣气息。 “看吧,”小警员对安安分分的小徐还是挺有好感的,比起来另一边看起来没道理的多,但打架就是这样,在这里不管有理没理,互殴就是看伤情。“等一会儿你家里人就过来了。” 徐步迭脸色唰地一下变得发白。“我的……家人?谁?!我没有要通知任何…………” 这是他自来到这里以后,说的这个眼高于顶、从来没向谁低过头的人,如今低眉顺眼地,按照他的要求做事。果然,人只要掌握到弱点,没有不听话的。程翥这样的人,曾经容宛琴都掌握不了他,如今却毁在一个自己没有教过一天的男学生手上,真的非常好笑。 耳畔响起纸笔摩擦在一起的沙沙声。徐步迭低下头,看见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一颗颗掉下来,在衣服的表面浸出一小块潮湿的水渍。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 就像妈妈也从来没有害过人,但承受了最多痛苦的却是她。她甚至都没有办法体会,也没有办法解脱。 就像我也从来没有害过人,明明被抛下的是我,被凌辱的是我,为什么最后也是我坐在这儿承受这一切,连我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即便想扑过去把对方再打一顿,即使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也只会徒增麻烦而已,还会让程翥所有做出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他只能静静地,像一个符合社会要求的好学生那样乖坐着,低着头,好像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接受办案民警的训诫,像个机器人一样在指定的位置签字,听程翥念他的道歉书。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来,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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