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看向他:“你怎么?”“老师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男人回过头,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覆上来,轻轻落到谢让的手背上:“我变了吗?”怎么可能没变。从醒来到现在,谢让听许多人讲述了宇文越这些年的事迹,说他变革律法,创立新制,说他收复河山,战无不胜。但无论说到什么,总要提上一句,圣上这些年变了许多。在那不能见面的一个多月里,谢让不断在脑中构想着宇文越如今的模样。他会长得更高,五官更加清晰英俊,肤色多半也会晒得更深一些。至于性格更是会有改变,肯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哭闹撒娇,会变得更加沉稳,冷静,说一不二。他靠着这些想象,静静等待,并期盼着重逢的到来。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一切的想象,都不过流于表面。宇文越的变化,远不止于此。那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述的变化,他仍是他,却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年那个稚气少年的影子。那张脸上刻下了时间的烙印,眉宇间,是久经沙场磨砺而来的凛然气势。威严自生,锋芒尽显。那不是旁人口中广为称颂的事迹,也不是书信里寥寥几笔的思念。那是宇文越的八年。谢让眼眶微微发热,可他只是摇了摇头,轻笑:“你哪儿变了?就连大军进京这种大事都能随意丢下,偷偷跑来找我……和以前一样肆意妄为。”男人似乎没想过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口,小声道:“我……我都安排好了的。”他这心虚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过去的小皇帝。谢让问:“怎么安排的?”大军班师回朝,惯例是要大摆国宴,与民同乐三日的。按理来说,这个时间,宇文越应当要去应付那群朝臣和皇戚才是。谢让还真有些好奇,这人是如何从众目睽睽之下溜出来。“我有个影卫,擅长易容换貌之术……”宇文越缓缓道。谢让:“……”很好,比他想象中还要离谱。“你真是……”谢让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那么重要的场合,怎么能让一个影卫顶替你?你就不怕”“可我想见你。”宇文越打断他。他抬起手,指腹轻轻触碰谢让的侧脸,嗓音低哑:“我想你想得快疯了。”谢让喉头一哽。他别开视线,低声问:“什么时候知道我醒的?”“你离开行宫时,就知道了。”宇文越道。为了保护谢让的安全,也为了他不被任何人打扰,宇文越撤去了行宫内一切侍奉宫人,除了谢让的亲信侍卫外,不允许旁人进入。但在行宫之外,却留下了层层看守。谢让的马车离开行宫后没多久,消息就传到了宇文越那里。然后,便一刻也不愿再等。“就知道你身边那群侍卫靠不住……”宇文越嘟嘟囔囔,“朕这些年也算待他们不薄,竟然还帮你瞒着我,害我现在才见到你……”“是我的主意,你别怪他们。”“当然是你的错。”宇文越不由分说指责起来,顿了顿,又闷声道,“你得补偿我。”他那神情语气,仿佛又变回昔日那个爱撒娇的少年。谢让轻轻笑起来。他身体前倾,眼底含着笑意,声音放得极轻:“好呀,陛下想让臣怎么补偿。”他牵起宇文越的手,略微施力将人拉过来,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这样吗?”宇文越的呼吸骤然乱了。哪怕到现在,谢让依旧不习惯,也不擅长做这样的事。短暂的亲吻一触及分,他退开些许,重新望向面前的人。谢让视线柔和,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五官轮廓,用手抚过,最后落到鬓间。那里,生出了几根白发。“这些年,很累吧?”谢让轻声道,“辛苦你了。”宇文越的眼眶瞬间蒙了红。他双手忽然施力,用力将谢让拉进了怀里。男人的怀抱一如记忆中那般温暖,可从搂住谢让的手臂,到低哑的嗓音,全都抖得不成样子:“怀谦……怀谦……”从见面起便苦苦维持的平静,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军。他用低沉嘶哑的嗓音一遍遍唤着那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思念与委屈,尽数宣泄出来。谢让轻拍着他的背心,也有些哽咽:“好了,都二十七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男人把脑袋深深埋在他肩窝,哑声道:“你让我受委屈,到了八十岁我也哭。”谢让失笑:“那我岂不是到了八十岁也得哄你?”“当然。”宇文越想也不想,如过去那般耍着性子,“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你害我等了这么久,我这辈子都赖定你了。”“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朕是皇帝,朕不需要与人讲道理。”宇文越抬起头来,望向谢让,“这是你教我的。”他眼眶通红,睫羽微微濡湿,带着点水汽。重逢时浑身的威严与锋芒,此刻都被他隐藏起来,好似恶狼藏起了尖齿,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谢让向来拿他没有办法。他拭去对方眼尾的水痕,也如过去那般微笑着,轻轻道:“嗯,你说得对。”“那微臣……便谨遵圣意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谢让不想再乘马车,宇文越便抱他上马。二人同乘一匹马下山。男人强壮有力的手臂环在腰际,谢让伸手扶着,却摸到了对方腕间陈年的旧伤。当初为了救他,宇文越不惜以自损的方式,逼系统管理员出来见他。如今伤势虽已愈合,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谢让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一言不发。宇文越自然感觉得到,出言宽慰:“小伤而已,早就没事了。”谢让低下头:“又想骗我?”“……”宇文越搂着怀中消瘦的身躯,明白过来,叹道:“又是飞鸢……”谢让默然不答。宇文越只在信中简单说了他逼迫管理员出来见他的事,具体做了什么,又伤到了什么程度,丝毫不曾提过。但他就算不说,谢让也有法子打听。大梁皇帝如今名震西北,有关他的事迹,全都广为传颂。众人都说,大梁皇帝宇文越武艺高强,唯独左手受过重伤,力量不足。这不仅使他无法再搭弓射箭,亦成为他身上唯一的弱点。在他御敌之时,敌军便好几回利用这一弱点,使他陷入危难,甚至身受重伤。谢让呼吸颤了颤,哑声道:“傻子。”“嗯。”宇文越低低应声,“当初是挺傻的。”若换做现在,他多半会选择更加妥当的法子,说不准还能有办法,避免他们分别这么多年。可十九岁的宇文越,没有那么聪明,也没有那么冷静。只有一颗想救心上人的真心。谢让睫羽轻颤:“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对方是骗你,事情结束之后,我并不能醒来……”“怎么可能没想过。”宇文越道,“最初那些年,我总是做噩梦。梦见你的呼吸忽然停了,梦见我结束一切回去,却见到你化作枯骨。”“那时候,我只要想一想这种可能性,便会恐惧得无法呼吸,难以入睡。”“但这些年,没那么怕了。”宇文越轻轻笑了下,低沉的嗓音放得温和,“这是一个无法回头的赌约,我既然应下,无论是输是赢,结果都该由我承担。”“我已经不再害怕面对任何结果。”谢让回头看他。男人垂眸与他对视,一如过去那般,闪动着炙热而坚定的光芒。不再害怕面对任何结果,那并不意味着放下,更不是接受。谢让静静注视着他,问:“你原本,有什么打算?”“还是这么聪明啊。”宇文越低下头来,脑袋埋在谢让肩窝,亲昵地蹭了蹭,“这天下是我辛苦打下来的,如今好不容易太平了,我没心思再去折腾。”“……也折腾不动了。”谢让一言不发,宇文越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我派人,打了口棺材。”这八年,是因那赌约才会存在。被架在赌约上的,不仅有谢让的生死,还有宇文越的余生。他用八年赌一个奇迹,若是失败,他也不会苟活。“我本打算在回京之后便开始物色继任者,你若实在不醒,就趁早退了位,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与你一同葬下。”“生同衾,死同穴,黄泉路上,说不准还能再见你一面。”谢让眼眶微微发热。他摩挲着对方腕间那斑驳的伤痕,嗓音轻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能有所长进……果然一点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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