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好,他倒替良恭找了?个理由。良恭自然拣个现成点头,“就是这道理。你应不应?”“小事一桩。”严癞头满口爽快,“只是绑了?之后呢?怎么处置?”良恭缄默须臾,起身道:“卖了?。你找牙子,得多少都是你的。”严癞头搓着腿直乐,“白捡笔买卖做。”良恭待要辞去,刚拉开门?,倏地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进了?院内,他登时又?把门?阖上,走到破了?洞的窗户上向?外瞧。那?人?走去了?对过一间?房前叩门?,他暗结额心看了?那?片背影好一会?,才依稀想起来是在胡家见过,“那?个人?好像是胡家染坊里的一个小管事的,姓卢,我在胡家碰见过他去回事。”“管事的?”严癞头也挨过来看。对面开了?门?,那?卢管事的左右看看,有?些?鬼祟地溜进房内。严癞头“嘶”一声,新起疑惑,“管事的怎么会?与?这起毛贼来往,莫不是要盗取胡家的东西?”良恭回过头来,走去凳上,“你认得对面住的人??”“不大熟,不过说过几句话。咱们兄弟哪里混出来的?聊了?几句我就听出来了?,他们两个人?,北边口音,大约是逃窜到这里来的。平日专做些?溜门?撬锁的勾当,专盗大户人?家。”良恭坐在那?里闷不作声,半日道:“你得空留心去套套他们的话,看看他们与?这卢管事的来往是为何事。我过几日再来。”硬又?坐了?半晌,生等着对面那?管事先走了?,他才归到胡家。比及天刚擦黑,各处都在点灯,妙真院内亦是银釭初亮,幽幽黄黄地由窗户里头照出来,甚是缥缈温柔。他也没事要回,偏偏又?走进院里,看见妙真就坐在窗户后头的榻上微笑,唼喋双唇,像是在同人?说话。一眼扫到他,便抬手叫他。良恭踅进屋内,才见雀香也在榻上坐着,换了?身翠色衣裳,盘在榻上看也不看人?,只顾着向?妙真说:“哪里好劳动大姐姐的人??算了?,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妙真不管她,将良恭叫进碧纱橱内来吩咐,“雀香想在外头寻只鹦哥来养,你外出时留心,看见谁手里有?,替她买来。”良恭望住雀香道:“要什么样的?”这时雀香方扭头看他,仍是轻飘飘的态度,“颜色好看些?的就成,有?劳了?。”良恭应承着待要出去,却听妙真拍着身后的大红箱子吩咐,“花信不在屋里,你替我找找我那?件湖色的衣裳,雀香要比着样子去裁一件。”他只得将妙真背后两个箱柜搬到地上去翻找。雀香一壁谢妙真,一壁留心良恭蹲在地上背影,猜想他那?双眼睛不知几时才敢转来偷瞄。她心里一面鄙薄,一面又?似有?些?怯怯的雀跃,仿佛是有?意等着他转来。只等他转来,就能看见她半边脸偏向?窗,被那?冷白的月色照出一半哀愁的神色。在她少女的想象中,总希望给人?留下?个凄丽的印象。觉得像她娘那?样的女人?美得太俗气,像妙真这样的,又?美得过分直爽。她想刻造的美,是如诗如画,写意缥缈的,需要人?费心去琢磨。然而等了?好一会?,又?从衣裳说到别的话头上了?,良恭还是只顾着翻箱子,显然是没空去琢磨她企图营造的那?种美。他翻得不耐烦,扭头向?妙真瞟一眼,“没看见什么湖色的衣裳,你是不是没搁在这两个箱子里?”雀香正暗暗惊诧他语调里的不规矩,又?见妙真撇了?下?嘴道:“是你不中用,还是等花信回来翻吧,你把蜡烛拿到炕桌上来。”这态度也不大有?规矩。灯辉一亮,雀香那?张脸立时显露出一抹轻柔的笑,摇着扇说:“大姐姐,你们家除了?你跟前这几个,都一道被押到南京去了?么?”说起这事妙真便叹气,“只有?十来个跟着去,别的没干系的就都打发了?。”“那?跟着你的这几个呢?他们既然未受牵连,怎么不叫他们各自回家去?”“他们都是没家的人?,很早就到了?我家去的。”妙真看见良恭要出去,又?想起来,“只他是有?家的,他家也在嘉兴府。”雀香忙问:“你也是嘉兴本地人?氏?”良恭只得掉转身回来笑,“小的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姑娘去过嘉兴么?”雀香把腰肢轻轻一搦,掩着扇怅然一笑,“没去过。我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娘不许我出远门?。真羡慕大姐姐,走了?许多地方。大姐姐,湖州好不好玩?”妙真起初是为去玩,后来全变了?情形。她再想不起湖州的湖光山色,能记得的,是寇夫人?与?寇老爷那?一海无?用的眼泪。便有?些?失意地叹息着,“都是这副样子,哪里都是一样的。等你去了?苏州,没准还是觉得这里好。”雀香把一条胳膊撑在炕桌,手里托着半片腮,微微把脸上的哀愁转一半给窗畔的月亮,另一半,则留给良恭,“苏州,想想都觉得害怕,我在那?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以后过去,就是行单只影了?。”妙真歪着脸看她那?一脸的做作,简直好笑,“怎么是行单只影呢?你是去那?里嫁人?,又?不是去出家。”雀香恨她不解风情,瞟一眼良恭,他以防她们还有?吩咐,索性不出去,到旁边椅上坐着去了?。她心里又?奇,这个小厮真是同别人?不大一样,很是散漫放肆,不守规矩,却正好放肆到人?心上。因为他歪在那?里,是歪出了?一种别样的风度。聊到二更天雀香方依依辞去,她跟前没带人?,妙真便吩咐良恭打着灯笼去送。二人?由院中出来,良恭提着灯笼在前头走,雀香弱条条地走得缓慢,他只得不时回头等她两步。雀香时时把扇面遮在口鼻前,借着满地月辉,觉得自己是一朵雾里之花。十四五岁的年?纪,初有?些?见识,然而见识又?不多,总以为自己就是这世间?最出类拔萃的风景。良恭就是她对男人?初有?的一点见识,家里头的男人?不算数,太熟了?,也其貌不扬。倒是他们头天到常州的时候,良恭跟着妙真到胡夫人?房内,立在罩屏外头,趁没人?留意他的功夫,歪歪斜斜站在罩屏外头打瞌睡。那?时她就留心到他,一个陌生男人?的出现,就是打开了?她想象的男女世界的一扇门?。这是个时机,正可用来检验她对男人?世界的诱惑力。尤其是见过妙真后,更是急于证明自己。她愈发把步子放得慢,握扇的手垂下?去,拖着裙依依款步,忽然仰头望着月亮叹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听得良恭乍起一身鸡皮疙瘩,扭头看她一眼,“姑娘留心看路。”雀香有?意沉默一会?,微笑着摇头,有?些?自怨自艾自嘲的意味:“我怎么在你面前念起词来了?,你也听不懂。”良恭没作声,她顿下?又?问,“你知道这是谁的词么?他知道也装不知道,把脑袋狠摇两下?,“小的不懂这些?。”雀香吁了?口气,低着脸感慨,“不懂也好,懂得多了?,烦恼也就多。”她点到为止,然而良恭的“不规矩”却是因人?而异的,规矩起来时,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她微微有?些?恼,十分期盼他追问她“烦恼”的心事,如此一来,就能将一片抑郁的神色嵌在脸上。她认定女人?带着几分幽怨的美才是绝顶的美。倒使良恭想起另一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词来。两个人?连心头想的都是南辕北辙。因他过分的沉默,使雀香陷入一种郁郁不得志的境地,反复想着自己幽怨凄丽的印象到底有?没有?嵌到他心里去。她这朵含苞吐萼的花,才刚到人?前鉴览就像是碰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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