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这会谁还有闲心过年?”林妈妈低着头把眼泪都蘸干了,不以为意的态度。林妈妈这些日子也瞧得出来,真是应了人家常说的,同富贵易,共患难难。寇夫人寇老爷夫妇两个,说到尤家少不得要掉泪,可也只是掉泪而已。她轻轻嗤笑?了声,“算了吧,他们过得好这个年,我们是注定?过不好的了,何必在这里哭哭啼啼弄得人家阖家也不高兴?还是早走的好。你去把瞿尧叫来,我有话交代。”不一时瞿尧过来,妙真已睡到床上去了,林妈妈只在外间与他说话。瞿尧晨起便同良恭在外头忙了一晌,把上常州的事宜都打点好了。禀道:“船已经定?下了,先?到无锡,再等胡家的船到无锡接。路上若不结冰,春天咱们就?能到胡家。只是有件为难的事要同妈妈商议,跟着大姑娘来的那几个小厮婆子,都不是咱们家家生的人。老爷交代过,叫我将?他们的契书都带来给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家去,就?不好跟着到常州去了。”林妈妈把那些身契都接了来看看,又递回给他,“那就?照老爷交代的办,咱们也用不上这么些人了,哪还有闲钱养活他们?何况拖着这么些人到胡家去叨扰,也有些不好。我虽也不算尤家家生的人,可我是一定?要跟着去的,不然?我不放心。”“那是自然?,老爷说,您老人家是一定?要伴着姑娘的,花信和白池二位姑娘也当伴着小姐。不过花信她舅舅是一道押到南京去了。还有一个,良恭这人,不知是留下还是叫他自回家去,他也不是咱们家的人。”林妈妈只道:“你去和他说,随他吧。”妙真在黯黯的帐子里听见,猛地一下揪起心。忽然?后?悔前些时对?良恭说的那些气话,这会还用赶他走么?除了这些没去处没办法的人,谁不是想各谋前程?今非昔比了,他们尤家已做了阶下囚,都怕被带累。窗户上散着阴淡淡的光,账内更?是黯败一片,她把眼阖起来,感觉漆黑一片,真是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下晌一番风雨,更?是一番狼藉,哪里都是一副调年残景。早上下过的雪并没有积起来,只是东一点西?一点地挂在枯枝上,引起人心内一阵干燥的冰凉。瞿尧并良恭坐在桌前,望着门上的黯黯一点树荫叹,“开着门又冷,关上门又闷。”良恭没听见一般揪着眉半日不说话,仿佛还在思?忖什么。隔着半合,瞿尧将?两手放在桌上把着茶碗道:“我是尤家的人,本?来也应当一齐收押南京的。是老爷花银子打点了,才放我在外照顾大姑娘,我是走不成的。至于?你,林妈妈的意思?,反正你要是还跟着,月钱就?没有从前那么多了。你要回嘉兴,也不拦你。”说到嘉兴,良恭最放心不下他姑妈。出来这样?久,虽留下些银子在家,可姑妈一向身子不好,到底也不知是何情形。他该回去的,就?此分散,和妙真各走各的路,横竖他们之间的那点关系,只在一份身契上头,如今也不作数了。但心陷入在一片温柔的痛觉里,总是不作声,似乎拿不定?。这时候,幸得瞿尧提醒了他一下,“我看你还是留下,跟着到常州去。上回安大爷到咱们家来,你不是和他有些要好么?他中了榜眼,大概过了今年,明年朝廷就?能封他个官做,你的前途不就?有着落了?”良恭抬起眼散淡的眼,盯着他有些感激的意思?,嘴上又不承认,“人家高中榜眼,未必还能想得起我。不过是口里的话罢了,我要是当了真,岂不是有些不知趣。”“这可说不准,安大爷不是官贵士族出身,就?是当了官,在官场上也没个帮衬。他要想站得住脚跟,头一个,得先?进香拜个神。次一个,得扶植几个自己人。”这话不论真假,都是戳中了良恭胸怀。他心底里是想留下,苦于?没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是抱定?主意不能招人妙真的,可对?她总有不放心。人就?是这样?,有时候矛盾起来,连自己也是需要费心骗一骗。他歪着脑袋笑?起来,瞿尧看得明白,这是有意应承的意思?。便起身拍他的肩,“那就?如此说定?,眼下银子虽挣得少一点,且看往后?。”他待要走,良恭扬起声调,“嗳我说,你这么急着劝我留下是为什么?”瞿尧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回首,颇有点“读书人”的气度,语气却是有点不屑,“我跑外头的事在行,伺候女人,我是不成的。还是你得心应手。”良恭决定?留下来,妙真尚且不知道。林妈妈来说起,她都是以一副没精打采的神色道:“这些事都交给妈妈做主吧,我再去睡会。”林妈妈以为她无心理?会这些碎碎,也就?不再说了,叫白池花信二人替她铺床,任她没有白天黑夜地睡觉。躲到床上来,散下斗帐,她把自己困在个四?四?方方死气沉沉的雕花笼中,不想再听到任何大大小小的变故。连地上掉一根针,也怕引起一场地裂天崩。她听见帐子外头白池与花信窸窸窣窣地在忙什么,那细微的声音如同一群虫蚁在人耳朵里乱爬着,又烦又闷。便翻个身面向墙隅有气无力地吩咐,“你们出去好了,不用守着我。不是要走了么,你们的东西?也要收拾。”果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出去,不一时,又听见低锵缓慢的脚步进来。妙真对?这脚步声太?熟了,生怕他是来辞行的,这两日来辞别的人也太?多了。都是挽着包袱皮来给她郑重地磕个头,顺道再领些遣散的银钱。她把一只耳朵静静揿在枕头上,不想听到任何告别的言辞,心想这世上最痛心的事莫过于?生离,她却一度经历了好几遍。她把一只手插到枕头底下,死死揪住一片褥单,装作睡得很沉。不时罗帐被撩开了一片,有些细细的冷风钻进来,又钻到心里去。她明明是阖着眼皮的,仍然?感到有点泪水从眼缝中溢出来。良恭看见她细细的一条腕子露在枕头与被子之间,便弯下腰去把被子牵一牵。妙真晓得她是睡不成了,索性睁开眼,盯着床围板上的雕花。两个人好一阵都不开口讲话,嘴巴都似被冰雪封住了,轻微地粘合在一起。然?而心里都有许多话想说。良恭打破僵局,替她把罗帐挂起,搬来炭盆在床下,又去推开了窗,“今日难得的好太?阳,开窗通通风,人都要闷出毛病来了。病起来,还怎么上常州?”连林妈妈也怕这些变故勾出她的病,所?以时时叫白池花信两个留心。好在妙真还算争气,并没发病的迹象。她以为良恭说的“毛病”是指这个,心里又遭受了一点打击。人还是一贯的要面子,在枕上翻过头瞟他一眼,“人只有病死的,哪有闷死的。我好得很,你尽管放心,就?是病也不会拖累你。”良恭在墙角提着火钳来翻炭盆,夹起一颗黄澄澄的炭吓唬她,“嘴再刁,拿这炭给你烧糊了封在一起。”她陡地一下坐起来,闭上眼噘着嘴道:“你烧你烧!”他怕真烫着她,忙收胳膊,没夹稳,那颗炭滚落在他脚上,把鞋子顷刻烫出个大洞。他跳起来拍鞋子,站不稳,一面哎唷一面满屋乱蹦。惹得妙真笑?,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滚出来,“不就?是怕我带累你们么?连自己的姑父姑妈也生怕受了拖累,何况是这些无亲无故的人。我晓得你要走,要走就?赶紧走,用不着假惺惺的学他们来磕头什么的,你当我会舍不得么?”“谁说我要走?”良恭拍灭了鞋子,有个脚指头露在外面,滑稽又可笑?。妙真怔了一下,眼泪挂在腮上,也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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