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没匀出精力来对付他,就这么随波逐流地被吴谲拖着走。胸口的伤口还没愈合,身上又添了不少毛病,精神十分不济,他一天中有一小会拿出来看话本子,再有一小会下车吃饭,顺便买话本子,剩下的一多半时间都在睡觉。
马车在夜里行路,车中点起灯,几个部将正围着吴谲汇报军情,吴谲刚打了个手势,宿羽就翻了个身,面朝里,把被子蒙在头上。
部将迟疑了一下,吴谲明白意思,推了推纸笔。那部将提笔便写,等他写完,吴谲也看完了,一扬手,那部将便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宿羽闷在被子里,睡意渐渐昏沉,过了不知多久,只觉额头一凉,吴谲把被子拉下来了,&ldo;你不想知道吗?&rdo;
宿羽说:&ldo;知道什么?&rdo;
&ldo;大周的战报。&rdo;
这边两人折腾一阵,宿羽的袖子裤腿都松开了,露出瘦得骨节突出的手腕脚腕,白皙皮肤上交错纵横的划痕刀伤和细布格外晃眼。
部将们面面相觑,大概联想到了什么东西。宿羽迷糊一会,又翻回身去,扯过被子裹住,再次被吴谲拉开,这次眼前一晃,刀尖没轻没重,差点戳进宿羽的眼睛里。
宿羽往后挪了挪,只听吴谲一字一顿道:&ldo;问。&rdo;
吴谲大概对珈蓝的遗体印象极其深刻‐‐并且没有什么恐惧之感,所以每当宿羽逆了他的心意时,他都会认真思考一下怎么放人血、怎么换眼珠子,偶尔还会跟宿羽讨论一下,有时甚至真的拿出短匕来,盯着刀尖思索。
天气不再奥热,宿羽手脚都冷,往被子里缩了缩,果然问道:&ldo;大周有什么战报?&rdo;
吴谲这才笑了笑,&ldo;你们的南境快要沦陷了。睡吧。&rdo;
宿羽坐在榻上出了一会神,莫名的担忧和空虚终究没抵过困倦,他躺了回去,再次蒙住头脸,睡了过去。
梦境里的画面混乱摇曳,一时是古长城破碎的石块崩塌飞旋,一时又是长宁塔的木质阶梯自下而上随火星消失。他心知是梦,于是纵身从&ldo;谛听&rdo;一层跳了下去,脊梁骨着地,痛感钻过骨骼的缝隙,可他也不知道是在焦心什么,飞快地撑起自己拨开青绿的烟雾向前走去,脚下猛然一顿,停在了一块突出的礁石边缘,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隔着深蓝肃穆的海,前方有一艘船收起了船帆,一个高挑笔挺的男人站在船头,闻声回过头来。
&ldo;来找我。&rdo;
他说得很小声,但谢怀听清了,只无谓地摇了摇头,&ldo;你先走了。&rdo;
那把冷漠横肆的声线被海风吹了过来,不知为何,宿羽只觉左胸中的器官被一双铁手猛地攫紧了,汁液淅沥沥流进海水,有一种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委屈泛了上来,他明知的确是错,又不觉得是错。
&ldo;不是这样的。&rdo;
谢怀抬起手,红绳挂着丑陋的玉鬼从他指缝中垂下,&ldo;是这样的。你把我给你的东西留下,然后走了。&rdo;
天光晦暗,明明海洋一望千里无极,天空中却不断掉下火烧的灰烬。长宁塔在身后燃烧荜拨,杂下霰雪,就像当年困在金陵城外的最后一天。宿羽猛地抹了一把眼睛。
谢怀道:&ldo;你哭什么?我说过,不许离开,死生天定,你我谁都不必做彼此的判官。我以为一诺千金重,是你背信弃义,你哭什么?&rdo;
谢怀眸底颜色极深,长眉压住依旧年轻瘦削的面容,没有丝毫情绪。他原本就是个没有太多情绪的人,当年嬉笑怒骂都是一张人皮做的壳,兜住了困顿风骨,那时宿羽就觉得,比起在高位上享乐沉醉,他大概更享受把自己活成一只万人侧目的活靶子。如今,天子濯足万里流,他再也不用曲曲折折地前行,天下应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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