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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1页)

五人一同用过饭,吃了寿面,许昔嵋一边在侍女端来的银盆里洗了手,一边笑道:“今日有新鲜螃蟹,我已命人在亭子里摆了桌子,且去一头赏花,一头吃蟹,还能说说话,倒是最好。”众人自然应了,一时间便陪着许昔嵋去了后园。

一行人沿路进到临湖的一间亭子里,亭子四周环湖,只闻得荷花的清新香气阵阵而来,几只水鸟低低飞过水面,日光在湖中洒下点点斑驳金色,放眼看去,这一番景色,果然令人心旷神怡。

亭内已有一套花梨圆桌并椅子摆在中间,桌上设着杯箸酒具,众人一一坐了,自有下人端了刚蒸好的螃蟹送上来。北堂戎渡取了银质的蟹八件(古代吃蟹的工具)开始剥蟹肉,掰了个满黄的螃蟹送到许昔嵋面前,笑道:“这蟹果然肥满得紧。”对面牧倾萍拈着一只装有黄酒的海棠漱石杯,哧地一笑,道:“你倒在我们面前做这孝顺模样,姨姥姥,您可当心着些,指不定他是今日送的寿礼少了,这会儿心虚了,赶紧巴结您呢。”许昔嵋听她一说,也笑了,道:“不错,待会儿就叫人去点点,看东西到底有多少,若是少了,我管保给他松松皮。”牧倾萍忙笑着眨眼道:“那您若是当真见东西不多,且定要罚他多补上一倍。”许昔嵋笑道:“既这么着,到时必叫他补两倍的。”牧倾萍将手一拍,道:“妙极!正和我想的一样呢。”随即晃了晃手指,一笑道:“等罚的东西到手,姨姥姥总得分我三成才好,才不枉我眼下白白做了恶人哩。”

众人听到此处,不觉都笑了,连牧倾寒面上亦是微带笑色,北堂戎渡拿筷子指点着牧倾萍道:“啧,我说呢,拿我做筏子,你倒得了实惠!可瞧我长得像冤大头不像?天离黑下去还早着呢,你倒现在就只管做起梦来了,还不快斟一钟酒来给我喝呢,才免我给你两个暴栗。”一席话引得诸人皆笑,许昔嵋笑骂道:“还只管闹!你俩一凑到一处,没有不斗口的,仔细螃蟹都凉了。”听她发话,众人这才各自取了螃蟹,动手剥了起来。

一百零九.我辈岂是无情人

北堂戎渡吃了半个螃蟹,抬眼见对面牧倾寒神情淡淡,正剔着金红的蟹膏,便拿起自己面前放着的酒杯,一口饮净了里面的酒,然后对牧倾寒笑道:“知道你平日里甚少饮酒,酒量也一般,不过眼下既是吃螃蟹,就多少也喝些。”一旁牧倾萍亦道:“说的是呢,螃蟹性寒,还是该喝些黄酒,把螃蟹送下去,方不至于伤了肠胃,哥,你也多少喝几杯。”北堂戎渡笑了笑,随手拿了酒壶,往牧倾寒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些酒,道:“原是为了你好,若不爱便不多喝罢,只三五杯,也好歹把五脏暖一暖,去去螃蟹的凉性。”又一一给众人都斟上,说道:“来来来,咱们都尽饮了此杯。”牧倾寒执了杯子,与诸人一同将酒饮下。

一时间饮酒谈笑,北堂戎渡拈着螃蟹,细细剥开,将那蟹肉蟹膏都一一挑出,拿碟子盛了,又蘸了些酱醋,不知不觉,等吃了两个螃蟹后,倒蘸了不少醋,只觉口渴,因此便一味地喝酒,这黄酒性热,北堂戎渡喝了这许多之后,身上也热起来,只好让沈韩烟帮着把外面的正装脱了,只穿着里头的玉色弹墨袷衫,许昔嵋见他面如新月,右耳上扣着个莲花白玉耳钉,眼凝清波,越发显得眉目风流,再一见另一处牧倾寒玉冠青袍,虽远不及北堂戎渡容色惊人,却也自有一股英岸轩冷的沉静气息,及至另外两人,沈韩烟自不必说,牧倾萍也是花貌玉颜,形容如画,这一桌的四个年轻人,真真俱是人中龙凤,不觉便勾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记忆,叹笑道:“瞧着你们几个,才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说着,一时间忽又想起当年与北堂晋臣两情同好之际的那些浓情蜜意时光,突然之间不知怎地,竟是眼窝微微发热,心头酸涩,再无什么心思谈笑风生,遂敛神微笑道:“你们年轻人坐坐罢,我在这里,你们多少也有些放不开。”牧倾萍忙道:“哪有,您在这儿和我们一块儿说笑才好。”其余几人亦是出言挽留,许昔嵋摇头笑道:“我已是年纪不轻,不比你们年轻人,还是去躺个午觉才好,你们且在这里自在说话罢。”几人听了,这才不再多言,一同起身送许昔嵋出了亭子,许昔嵋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送,自己慢慢走远了。

……房中焚香细细,许昔嵋走到梳妆台前,静立了一时,既而款款坐下,对镜自照。

镜中现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云鬓高挽,珠翠生灿,恰是花面相交映,只有仔细看去,才能够发现眼角处依稀有着几丝细纹,许昔嵋坐在梳妆台前,静瞧着镜子里的人,眼看着青丝依旧如瀑,可眼底却早已清灵不再,一时间不由得生出几分淡淡的凄然萧索之意,回想过往,遥忆当年如花年华,自己与那人一双如玉佳偶,若是当初人未散情未断,如今双双看这江山如画,日月交升,岂不幸福美满,而现下却只是形单影只,兀自看那花开花落,空自一腔寂寥,纵是镜中天香国色未改,却怎奈得心意渐苍……许昔嵋抚颜相对镜中人,一时情肠百转,纵有千言万语,亦难描其中滋味,忽然轻轻笑道:“再有几年,我就要五十岁了,从前我一直以为你从来都没有赢过我,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输了……晋臣,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那该有多好。”

……在她最美好的年纪,心爱的人却不在身边,两个同样骄傲的人,哪一个都不懂得低头,也不明白在情爱面前,从来都没有绝对的输赢……如果当初可以让一步,是否如今就会截然不同呢?只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那该有多好。

……

后园亭里四人尚自吃蟹说话,北堂戎渡拿着酒壶,给自己与沈韩烟、牧倾寒三人一一满上了酒,旁边牧倾萍正挑了个满黄的螃蟹,手里拿着银质的小巧工具在剥蟹,指甲上涂了粉红的蔻丹,十分精致可爱,见没有自己的份儿,便道:“怎么厚此薄彼,却不给我也倒上?”北堂戎渡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喝这么些酒做什么,照我说,你连这螃蟹都不该多吃才是,万一养成个杨妃一样的胖妞,那就麻烦了。”其余两人听了,都笑了,牧倾萍双腮生赤,顺手拿着正剔螃蟹的银镊子,就去敲北堂戎渡的手:“我打你个油嘴的,一日不嘲我两句,你就不舒坦呢。”北堂戎渡避过镊子,笑道:“罢了,明明吃螃蟹蘸的是醋,莫非你却是蘸的辣椒油不成?不然怎么火气不小。”旁边沈、牧二人见他们闹得有趣,不由得都笑了,牧倾萍自己也掌不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骂道:“下回非弄些哑药过来,暗暗哄你吃了不可,叫你这张嘴再蹦不出一个字儿来,那才真是安生了。”

一时间吃过螃蟹,四人洗了手,吩咐下人撤了席,重新换上席面,摆出一桌的时新果品,牧倾萍见湖里鱼戏莲叶间,十分活泼可爱,便吵着要钓鱼,牧倾寒生性有些冷僻,自不会和她一块儿胡闹,北堂戎渡又懒懒地不肯动,只剩沈韩烟性情平和,为人温文尔雅,平时最为牧倾萍所喜,因此牧倾萍便叫人取了两副钓竿来,拉着沈韩烟去了不远处的湖边钓鱼。

亭中只剩了两人,北堂戎渡从碟子里拣了一块点心,掐下一点儿捏碎了,撒向湖面,引得几条游鱼浮上来争抢,却听牧倾寒忽然开口道:“……之前一路上,有事?”

他与牧倾萍不同,一身修为极高,且是见惯了生死的,自然察觉得到北堂戎渡身上刚来之时,还没有散尽的血腥和杀气。北堂戎渡闻言,便笑道:“嗯,路上遇到些事情。”说着,剥了些青嫩的莲子下酒,顺便也将一小碟刚剥好的莲子推到牧倾寒面前:“用这莲子佐酒,倒也别有些风味,你也试试。”

那左手推着瓷碟,真好似凝脂美玉一般,小指上戴着一只亮晶晶的狮蛮戒指,牧倾寒一瞥之下,亦挑不出有丝毫瑕疵,再一扫对面少年的面孔,真真是轩岫无双,比之他心爱的蓉蓉,还要精致几分,但牧倾寒情人眼中出西施,自觉这世上无人比得他的蓉蓉半点,任凭北堂戎渡俊秀难描,也不能令他目光多停留片刻,只是一时想起那人,面上神情倒是无意识地柔和起来,取了两枚水嫩的莲子吃了,道:“我酒量尚浅,眼下已有三分酒意,便不再饮,你且自便罢。”北堂戎渡见他眉宇间的神色忽然和旭如春日暖阳,有温柔之色闪现而过,不禁略有疑惑,忽心中微微一动,知道牧倾寒大概是不知为何,却是想起‘蓉蓉’来了,一时间心下暗叹,举酒掩饰面上神色波动,望向远处正在钓鱼的两人,笑道:“他们倒自在。”

牧倾寒亦依言看去,就见远处岸上放着两个绣墩,沈韩烟与牧倾萍正坐在湖边,拿着鱼竿谈笑钓鱼,周围花木葱郁,荷香清新,伴着水鸟偶尔掠过,确是令人心旷神怡,不觉想起若是心中那人在此,自己与其相伴,闲看鱼游浅底,草木荣长,会是何等快意!思及至此,一时间竟是目中依稀有向往之色,静静无言。北堂戎渡无声看他一眼,重新饮了一口酒,相逢对面不相识,大概指的便是如此罢……

晚间回到无遮堡,北堂戎渡换了衣裳鞋袜,见园里的玉簪花开得正好,便吩咐人把带回来的螃蟹蒸上,自己则去了遮云居,请北堂尊越过去吃蟹赏花。

进了屋子,却见北堂尊越正背对着他坐在桌前,旁边一盏素纱灯搁在桌角,烛光舒展,北堂戎渡玩心忽起,走过去从身后一手捂住北堂尊越的眼睛,笑道:“在想什么呐。”

北堂尊越拉下少年的手,道:“……都多大了还闹?”北堂戎渡一手搭在他肩头处,笑吟吟地道:“从外祖母那儿得了些上好的新鲜肥蟹,方才已经蒸上了,我那里的玉簪也开得甚好,因此才来请你去的。”北堂戎渡自顾自地说着,哪里知道北堂尊越如今既想见他,又不想见他的一腔复杂心事,只管把人拉到了碧海阁。

早有人把果菜都已摆上,就设在那丛玉簪花旁边,几个半人多高的铜罩灯围在左右,照得四下通明,父子两人在桌前坐了,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唯月辉如同水银泻地一般,遍洒大地。

北堂戎渡叫人送上刚蒸好的热螃蟹,回头见北堂尊越身上穿着一件深紫色交领绸的长袍,腰间挂着一块比目双鱼佩,便笑道:“这玉佩瞧着眼熟,莫不是我七岁那一年,你做生辰时送你的那块?未想你倒还没扔到哪个旮旯里头呢。”北堂尊越见他并没有忘记,心中不觉微微欢喜,面上却是一派平静,只道:“哦?本座倒是不记得了。”

正说着,一阵风过,把放在桌角用来擦手的纱帕吹到了地上,北堂尊越俯身去拾,却见桌下北堂戎渡一双脚上穿了蓝边平金绣麒麟的夹纱袜,足下趿着一双棠木屐,不觉心中微动,直想伸手在这脚面间捏上一捏,却到底忍住了,拣起纱帕,重新坐正,见对面北堂戎渡正垂着眼,细细剥着一个团脐的螃蟹,眉梢眼角,隐隐有万般风流,穿了件家常的白色暗银团花长衫,除一枚莲花白玉耳钉之外,周身再无饰物,此时看去,只见月光遍洒,美人如画,实是动人以极。

北堂尊越心中正自百转千回,那边北堂戎渡已经将雪白的蟹肉、金红的蟹膏都一一剔出来,盛在碟子里,洒几点陈醋,亲手递过去,笑道:“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底却胜在新鲜,爹尝尝。”北堂尊越自出生至今,虽是被人服侍惯了,但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个叫他混思百结的少年亲手伺候来得好?只看那笑脸盈盈,便心头也热了大半去,不知不觉,便把那碟子螃蟹吃了下去,满嘴里却没尝出究竟是什么味儿来,可怜他北堂尊越枭雄于世,一生行止无端,却在碰到这一个‘情’字之际,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命里生生偏遇见北堂戎渡这个魔星,竟不知到底是给他做儿子的,还是来消磨克制他的!

一百一.待属花归缓缓,寒轻漏浅

这边北堂尊越满腔混乱心事,那厢北堂戎渡却是浑然不知,只顾吃酒,一面谈起今日外祖母那里的厨子好手艺,整治得好菜色,又说到可惜了如今天气炎热,不耐烦整顿人手,到外头行围打猎,一时间说得兴起,无非是吃喝玩乐种种家常闲话,并不提及今日遭人刺杀一事。

转眼酒酣耳热,月亮也渐渐高了,两人便洗手漱口,取了清茶来喝,北堂戎渡顺手拈住身旁花丛中的一朵玉簪花,笑道:“总觉得这花开得比别处要好……咱们月下赏一赏,倒也清雅。”北堂尊越在一旁见他神情悠闲自得,眼中清澈,浑然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竟不觉忽有些怅然若失之感,一丝丝地在心底蔓延……这情之一字,自古最是奇怪,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思及起来,一颗心或是如同浸在蜜汁里,或是如同泡在苦水中,仿佛被生生从胸腔里抽了出来,只攥在那心心念念的一个人手里,喜怒哀乐,都由着人掌握了,可叹北堂尊越虽是平生狷狂桀骜,到头来却也终究免不了如此。

北堂戎渡把玩了一下花朵,抬眼却见北堂尊越神色有异,似是正在出神,便道:“爹,在想什么呢。”北堂尊越听他出声,遂凝了凝神,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道:“……渡儿,你说,本座这一副皮囊,生得究竟如何?”

北堂戎渡听了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虽说略略有些疑惑,不解其意,但也还是定睛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北堂尊越,就见月色之下,男人凤目长长,悬鼻薄唇,容色确是盛绝难描,遂点一点头,笑答道:“自然是好得紧,这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号,可不是假的,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能够与爹相提并论之人。”北堂戎渡展颜而笑,回答得毫不迟疑,却哪里懂北堂尊越的意思,那等纠杂的晦暗心思,他原也不会清楚的。北堂尊越听了,面上似是不置可否,但心中这等滋味,却是有别于以往,顿了顿,又道:“那你说,本座的武功修为,又如何?”北堂戎渡嘴角轻抿,微微现出酒窝来,笑道:“爹一身修为深不可测,自二十岁那年毙剑神陆薛人于掌下,带回他从不离身的‘离依’剑之后,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就已握在了手心里……如此,还用我说么?”北堂尊越眼中无波,呷了一口清茶,继续发问道:“再说权势……你说,本座手中的权势又如何?”

北堂戎渡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不大明白对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但也还是耐心地一五一十地道:“父亲身为无遮堡堡主,堡中弟子遍布天下,一令则应者如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能有此等作为,自是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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