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这样平凡的时刻,她那么迫切渴求的一件事,就是想让孔黎鸢陪在她身旁。像其他人拥有的那样。但明明,让她别过来的人,也是她。一切都结束之后,她像是凭空脱了很多斤水出去,整个人都疲累地皱了起来。牙齿的疼痛就像什么东西在发着胀,同时还在那脆弱的壁内敲打着。并且不知为何,开始延伸到其他敏感的神经末梢。从诊疗室再走到走廊的时候,她看到两个女生与她擦肩而过,进了诊室。一个人说,“让你别吃那么多糖,哪有这么大还吃糖吃到长蛀牙的!”另一个人含含糊糊地说,“还不是你!给我买那么多,我爱吃怎么了!”于是之前那个人又说,“没怎么,这不是陪你来了吗?”她们和她们是同样的状况。以至于付汀梨盯着这两个人看了很久,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两个人进了诊室,在她眼前消失不见。然后她掏出手机,有些迟疑地在屏幕上敲出那一串号码。在敲下9183这个尾号时,屏幕就骤然出现一通电话,来自她想拨通的那个号码。刚刚因为疼痛而溢出的眼泪还残留在眼尾上,她一低头,就看到有滴透明的液体,滴落到屏幕上。她胡乱地抹了一把屏幕,接通电话,只嘶哑含糊地“喂”了一声。那边就传来孔黎鸢清晰的声音,“结束了吗?”付汀梨的声音还不是太正常,“结束了。”“你哭了?”付汀梨下意识摇头,她没有哭,又发觉对面看不到。于是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说,“补牙太疼了。”“听起来确实挺疼的,以后好了的话要少吃点糖。”孔黎鸢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听起来格外柔软,哪怕是说着这样普通的话。付汀梨还没来得及说“好”。那边的孔黎鸢停了一会,又缓慢地说,“你先下来吧,我把车停在很容易就能看见的地方,是你上次和朋友借的那辆车,我看到在楼下,又在家里找到钥匙,就开过来了。”今天她和她说了两遍“家”,每一遍都让她觉得鼻酸,像一颗心都被这一个字揉皱。“你怎么还是过来了啊?”付汀梨有些恍惚,她没有因为孔黎鸢不和她商量跑出来就责怪,只是觉得意外。于是孔黎鸢在那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一开始只是想过来接你。”停顿了一会,笑了一下,笑声从电话里传过来比较薄。然后她继续说,“后来又觉得,既然都已经决定要来了。那么早一点过来,能在楼下多陪你一会,大概也是好的。”原来她早就过来了,但是却不敢上来。出于某种原因,这个女人躲在了一辆不那么宽敞的皮卡车里,隔着那么遥远的高度和距离,长久地望着她,像过往的很多次那样。她在楼上待了多久,她就在这辆车里注视了她多久。也许是因为她之前拒绝她与她一同来到人多繁杂的口腔医院,以至于这个向来所向披靡的女人,在她面前也没有了自信。付汀梨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这时候已经没有在害怕,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就好像在孔黎鸢出现在她身旁的时候,一切不好的东西都会凭空消失,根本不需要她自己来驱逐。她无意识地顺着孔黎鸢的话往下面看。背对着走廊里熙攘吵闹的人群,纷飞细碎的谈话,暗度偏低的白炽灯灯光,隔着那一层单薄的玻璃弋。有辆破旧皮卡沐浴着血红黄昏,车窗玻璃模糊昏暗,隐隐约约看到驾驶座有个人影,很听劝地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车就停在下面最显眼的位置是她刚刚只要一走到窗户边就能看到的地方,也是她此时此刻,只要一走出门就能注意到的地方。在她这个位置看不清车里的人。但她就是很清晰地知道,车里有个女人正望着她,和她戴着一模一样的戒指。她们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彼此。今天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杂七杂八不确定的是。此时此刻她尤其确信的,也只有这件事。付汀梨攥紧手机,难以抑制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起伏,顺着飘渺的电波信号传过去。只是几个小时不见,她就有很多很多话想和孔黎鸢说。她想和她说她很痛,说她后悔没有让她陪她来,说她看到了两个和她们很像的年轻女孩,说自己再也不吃糖了,因为补牙实在是太难受,但又觉得好难过因为自己还是想吃她给她买的花生糖。然而在她能整理好这些思绪,说出完整而像以前那般坦荡的话语之前。孔黎鸢却率先在电话里开了口,似是早就已经有准备,“其实我有一个地方想带你过去。”“什么地方?”付汀梨有些茫然地问,她不知道孔黎鸢在这个时候是想带她去哪里。“不是公共场所,是一个很私密的地方。”孔黎鸢在电话里给她解释,没什么浓烈的语气,却显得很温柔,“保证没有人可以再踏进去,也没有人会发现我们两个。”“我们就开这辆车去,你别怕,好吗?”似是怕她不同意,在这之后又加了一句,“我也想把我的钥匙送给你。”“什么钥匙?”付汀梨很害怕自己在这个时候哽咽。这很糟糕,而她不愿意总是在孔黎鸢面前表现得这么糟糕。其实她并不是一个眼泪很多的人,今天也只是因为补牙太痛掉了这些眼泪。“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但我也想让你拥有。”“我”付汀梨有些混乱,只发出艰涩的一个字。但就在这时,她看到那辆破旧皮卡里的人影晃了晃。而女人又低低地补了一句话,截断她未知的答案,嗓音缱绻得像就在她耳边,“小梨,不要拒绝我。”「joldas」每次她喊她小梨,她就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很久以后付汀梨才知道,这句“小梨,不要拒绝我”,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孔黎鸢这个女人很擅长运用自己的优势,譬如声音,以及那双总是多情而温存的眼。总是在该利用的时候被这个女人运用得淋漓尽致。让她灵魂出窍,对她来说就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很多次,她将鼻尖埋进她的锁骨,或者是手指刮过她的髋骨,呼吸缠住她的耳发,再提出任何或匪夷所思、或被她拒绝过一次的要求,只要再加上这句:小梨,不要拒绝我。没人能逃过这样的孔黎鸢。更何况,这是她的阿鸢。不过回忆起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情景,付汀梨始终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圈套。但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是圈套,她也心甘情愿跳过不止一次。早在二零一七年那次,就跳过了。“joldas。”血色黄昏沉到底,地平线奋力跟着她们的旧皮卡奔向未知领域。付汀梨的一句自语被吞噬殆尽。可孔黎鸢还是敏锐抓住了这句笼统的称呼,“什么?”付汀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望向正在开车带她向无边无际中的孔黎鸢。女人穿一件孔雀深蓝的绸缎亮面风衣,她也穿一件卡其色偏浅系带风衣。车窗玻璃外是摇晃的各色车灯,她们隐在不算宽敞的皮卡前厢,被晦涩光影无声无息地淌过。如果有人这时候从车外往里看,定然觉得她们像一对趁月黑风高逃亡去做亡命鸳鸯的有情人。又像是,她要带她奔向下个世纪。“我就是觉得,好像我们遇见之后,总是在路上。”“这样不好吗?”“不是不好,只是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种重要时刻。从一辆跨越加州海岸的白色老车,到翻过北疆的雪地越野车,再到跃过上海的一辆破旧皮卡。她和她,始终同路。难怪在哈萨克语里,爱人叫作joldas,就等同于同路人。“什么感觉?”“就好像……”付汀梨有些迟疑,“命运?”纵然她对自己在艺术的敏锐程度方面有着一定自信,但此时此刻的感觉也很难具象地形容出来。她相信孔黎鸢也是一样。于是孔黎鸢在她给出一个这样抽象的回答之后,给了她一个笑。在车灯流淌下显得格外含情脉脉,“你说这是命运,那如果再回到五年前我拦下你车的时候,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这好像就是只属于孔黎鸢这个女人的生动和情趣在去往下一个终点之前,她都会问她一个这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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