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人会义愤填膺:出版社的编辑在日本虽说是专业技术人员,其实不过是工薪阶层,各自隶属于不同的公司,不知何时就会被调任他职。固然也有例外,但大多由上司指定&ldo;你负责这个作家&rdo;,便成了责任编辑,无从预测能亲近到哪一步。在这一点上,不论好坏,妻子是不会调任他职的。我说的&ldo;观测定点&rdo;就是这个意思。因为相处多年,所以大概能领会其中的微妙含义:&ldo;这个人有此感想,其实是这么个意思,来源于这个地方。&rdo;(我说大概,是因为从理论上来说,也不可能理解妻子的一切。)
然而,若问我是否囫囵吞枣,人家说什么我都全部接受,其实也未必。毕竟我刚呕心沥血地写完一部长篇小说,虽说经过养护多少冷却下来,但脑袋里还充满热血呢,一听到批判的话,不免就怒上心头,还会感情用事,甚至可能发生激烈的争吵。编辑毕竟是外人,不可能当面恶语相加,因此这方面或许可以说是家人的有利之处。我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容易感情用事的人,但在这个阶段,有时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感情用事起来。或许,有时候也需要向外宣泄一下感情。
她的批评,有些让我觉得&ldo;的确如此&rdo;,&ldo;说不定还真是这样&rdo;。有时候要花上几天才能达成这样的认识。也有些让我觉得&ldo;不对,岂有此理,还是我的想法才对&rdo;。不过在这样&ldo;引进第三者&rdo;的过程中,我有一条独门规则,那就是&ldo;人家有所挑剔的地方,无论如何一定要修改&rdo;。即便不能接受那种批判,但只要人家提出了意见,我就会把那个地方从头改写一遍。不同意那意见时,我甚至还往与对方的忠告完全相反的方向改写。
方向姑且不论,定下心来修改的那几处,再试着重读一遍,差不多每次都发现改得好过从前。我觉得,读过的人对某个部分提出什么意见时,且不管那意见的方向如何,那个部分往往当真隐含着某些问题。就是说,小说那一处的情节发展多少有些疙疙瘩瘩,而我的工作就是要除去那些疙疙瘩瘩的地方。至于用什么方法去除,则由作家自行决定。就算心想&ldo;这里写得很完美呀,没必要改动&rdo;,也要默默在桌前坐下,无论如何做些修改。因为文章&ldo;写得很完美&rdo;这种事,实际上绝无可能。
这次的修改不必从头开始循序推进,而是针对有问题和受到批评的部分集中修改。然后请她将改过的部分重看一遍,重新讨论,如有必要再作修改。之后再请她重读,如果仍然有不满之处,再进一步修改。这样大致完成后,再从头修改,加以调整,确认整体的情节展开。如果对种种地方作了细微改动,导致整体的基调出现紊乱的话,便进行修正,此后才正式将稿件交给编辑审读。到了这个时间,大脑的过热状态已经得到一定的消解,也能冷静客观地应对编辑的反应了。
有一件好玩的旧事。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写《舞!舞!舞!》那部长篇小说时的事。这部小说是我头一回用文字处理机(富士通的便携式)写出来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在罗马的寓所完成,唯独最后那部分写于移居伦敦之后。我将写好的原稿储存到软盘里,带着它前往伦敦,可在伦敦安定下来之后,打开一看,竟有整整一章消失不见了。我当时还没用惯文字处理机,可能是操作失误吧。呃呃,这是常有的事儿。我当然沮丧万分,受到巨大的打击。因为那一章的篇幅很长,而且是&ldo;连自己都认为写得很成功&rdo;、引以为豪的一章,无法简简单单地说上一句&ldo;呃,这是常有的事儿&rdo;就认命了。
然而也不能一直唉声叹气、摇头唏嘘。我重新打起精神,一面苦苦回忆:&ldo;嗯,好像是这个样子的。&rdo;努力再现几个星期前煞费苦心写出来的文章,总算让它重新复活了。可是万万没想到,等到这部小说成书发行后,下落不明的那一章竟又飘然现身了,原来是混入了意想不到的文件夹里。这也是常有的事啊。于是我心想:&ldo;哎呀,糟糕,要是这一版写得更好该怎么办?&rdo;提心吊胆地重读了一遍,先说结论:后来改写的版本显然出色得多。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不论什么文章,必然都有改进的余地。不管作者如何认为&ldo;写得真好&rdo;&ldo;完美无缺&rdo;,其中也有变得更好的余地。所以我在修改阶段会尽量抛却自豪感和自尊心,让脑袋里的热度适当冷却下来。只是热度降得过低,修改工作就无法进行了,这方面必须注意。而且要摆好足以抵御外来批判的态势。人家说些没趣的闲话,也要尽量忍耐,默默吞进肚子里去。作品出版后,面对批评要不为所动,随便当作耳旁风即可。这种东西要是一一放在心上的话,身体会吃不消的‐‐真的。不过在写作过程中,对于来自身边的批评和忠告,必须虚心谦逊地洗耳恭听。这是我长期以来的一贯主张。
我已经作为小说家工作了很久,老实说,有的责任编辑也让我感到&ldo;有点合不来&rdo;。为人倒是不坏,对其他作家来说没准是位好编辑,只是作为我的责任编辑好像不太投缘。从这样的人口中说出的意见,令我心生疑窦的情况居多,有时(老实说)还会触犯我的神经,甚至让我光火。不过彼此都是为了工作,所以只能巧妙地敷衍过去。
有一次在写长篇小说时,我在初稿阶段就把有点&ldo;合不来&rdo;的编辑提出意见的地方统统作了修改。但其中一大半都与这个人的意见正相反,比如他说&ldo;这里写得长点好&rdo;,我就把那部分缩短点,他说&ldo;这里写得短点好&rdo;,我就把那部分加长点。如今回想起来颇有些粗暴,但尽管粗暴,就结果而言那次修改却很成功。那位编辑对我来说反而成了一位有用的编辑,至少比只会&ldo;甜言蜜语&rdo;的编辑要有利得多。我是这么想的。
换句话说,重要的是修改这一行为本身。作家下定决心&ldo;要把这里修改得更好&rdo;,静心凝神在书桌前坐下,着手修改文章,这种姿态便具有无比重大的意义。相比之下,或许&ldo;如何改写为好&rdo;的方向性问题倒是次要的。很多情况下,作家的本能和直觉并非源自逻辑,而是从决心中提取出来的。就像用棍棒击打灌木丛,让鸟儿惊飞出来一样。不管用什么棍棒去打,用什么方法去打,结果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反正只要让鸟儿惊飞出来,就算大功告成了。鸟儿们展翅高飞的动能会摇撼渐趋凝固的视野。这就是我的意见。嗯,也许是相当粗暴的意见。
总而言之,要在修改上尽量多花时间。倾听周围的人的建议(不管那建议会不会惹你生气),铭记在心作为参考来修改文章。忠告至关重要。写完长篇小说的作家几乎无一例外,个个热血冲头,脑浆过热,丧失了理智。若问原因,理智的人首先就写不了长篇小说。所以丧失理智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得有所自觉,明白&ldo;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理智&rdo;。而对丧失理智的人来说,来自心智正常的人的意见大抵都很重要。
当然,他人的意见不能照单全收。其中说不定有跑题脱靶的意见,还有偏颇失当的。然而,不论什么样的意见,只要它是合情合理的,就有一定的意义。这些意见想必会让你的脑袋逐渐冷却,恢复适当的温度。他们的意见就代表所谓的世间,而阅读你作品的终究是世间的人。如果你打算无视世间,世间同样也会无视你。当然,如果你觉得&ldo;那也无所谓&rdo;,那么我也根本无所谓。然而,假如你是个打算跟世间维持一定的正常关系的作家(恐怕大部分作家都是这样吧),在周围找出一两个阅读你作品的&ldo;定点&rdo;就很重要。当然,那定点必须是能真诚坦率地把感想告诉你的人,哪怕每次听到批评都让你热血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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