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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一缕幽暗的桂花香,端午把走廊墙上挂着的油画逐一看了个遍。不觉中,他已走到了大厅西侧的厨房。小顾正在指挥着两个厨子做夜宵。厨房里水汽缭绕。小顾竟然也听说了唐宁湾房子被占的事。她熟练地搓着糯米小圆子,裹上白糖和桂花,放到油锅里去炸。随后,又将一只装有酒酿的玻璃瓶子递给端午,让他帮忙打开。
端午一边和小顾说着闲话,一边装出对烹调很有兴趣的样子,不时问上一两个连他自己都深感无聊的问题。比如豆沙馅里为何要拌入猪油?这个季节哪来的桂花?等等。他看见厨房里有一扇通往北边花园的小门,就从那儿踱了出去,来到了屋外。
&ldo;呼啸山庄&rdo;建在江边的一个平缓的草坡上。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前走,可以一直走到草坡底端。那里有一片幽光粼粼的水面。它不过是长江的内江,为泄洪而开凿的人工河。河边有一把收起的遮阳伞,两张木椅。那是平时守仁钓鱼的地方。端午和吉士偶尔也来凑趣,在那儿垂钓,喝茶。
内河中有一道被青草覆盖的拦水坝,通往对面的长江大堤。黑暗中,河水有一股难闻的腥味。他能听见鱼的唼喋声。
端午拂去木椅上的露水,正准备在那坐一会儿,忽然看见对面的江堤上还站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挥手。
当他沿着拦水坝,朝对岸走去的时候,身后的别墅里终于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评弹的声音。只是琵琶声听不太真切。拦水坝上有泄水漫过,水流的声音把它盖住了。
&ldo;你带烟了吗?&rdo;那人蹲在大堤上,朝他远远地喊道。
此时,端午已经认出她来,就站在水坝中央,对她说:&ldo;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假如我没有带烟的话,就可以原路返回了?&rdo;
绿珠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和守仁沾着点亲。她叫小顾姨妈,却奇怪地称守仁为&ldo;姨父老弟&rdo;,不知为何。平常聚会的时候,守仁也偶尔带她过来。端午和绿珠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有一点目空一切的矜持,不爱搭理人。她眼中的任何人都是另一个人。用守仁的话来说,仿佛一心要掩盖自己的美貌,她总是故意将自己弄成邋里邋遢、松散随便的样子,永远是一副睡不醒的神态。
在点烟的时候,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的眼眶红红的,似有泪光闪烁。端午只当没有看见。两个人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并排坐在江堤上,看着江面。地上散落着几只细长的白色烟蒂。
端午问她为何一个人呆在这里,她也不答话。
&ldo;据说这一带就是过去看广陵潮的地方。&rdo;绿珠忽然道,她的声音里还夹杂着童稚的清亮。
&ldo;长江从这里入海,&rdo;端午道,&ldo;这一带,过去就叫海门。&rdo;
江面上起了雾。江堤往下,是大片的芦苇滩和几块漂浮在江边的沙洲,似乎一直延伸到江中心的水线处。看不到过往的船只。噼噼啪啪的引擎声和低沉的汽笛,在暗雾中远远地传来。黄色的雾霭隔绝了对岸的城市灯火,甚至就连对岸发电厂的三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也变得影影绰绰。
没有月亮。
&ldo;你看见前面那片渔火了吗?&rdo;绿珠朝远处指了指,&ldo;会不会是江边的渔民正在下网捕鱼?&rdo;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端午果然看见江堤的西边有灯火闪动。像夏夜的荧光一样,似有若无,闪烁不定。
&ldo;想不想去看看?&rdo;
&ldo;那地方看着近,实际上远得很。&rdo;端午道,&ldo;都说看山跑死马,说不定走到天亮,我们也走不到那儿。&rdo;
&ldo;反正也没事嘛。&rdo;绿珠此刻已经站起身来,&ldo;你要不来,我一个人可不敢去。&rdo;
端午听见她说话嘟嘟囔囔的,就问她嘴里吃着什么。
&ldo;口香糖,你要不要?&rdo;她把口香糖递给端午的同时,顺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她的手凉凉的。
他们沿着江堤,往西走。
绿珠的老家在泰州。父母都是生意人,分别经营着各自的电解铝和硫酸铜公司。父亲死后,她在十七岁那一年与母亲大吵一架,开始离家出走。游遍了大半个中国之后,她到了甘肃的敦煌。她不想往前走了。她喜欢戈壁滩中悲凉的落日。她唯一的伴侣就是随身携带的悲哀。她说,自从她记事的时候起,悲哀就像一条小蛇,盘踞在她的身体里,温柔地贴着她的心,伴随着她一起长大。她觉得这个世界没意思透了。
那年夏天,守仁利用他从德国拷贝来的技术,在西宁投资了一家生产塑钢门窗的企业。他和小顾处理完西宁的业务,闲来无事,就去了一趟鸣沙山的月牙泉。途中经过一个名叫&ldo;雷音寺&rdo;的戈壁古刹,无意中撞见了绿珠,彼此都吓了一大跳。当时,绿珠正和一个从峨眉山来的&ldo;游方僧&rdo;,在香烟袅绕的天井里悠闲地喝茶。他们连哄带骗,将绿珠带回了鹤浦。
当小顾喜滋滋地拨通姐姐的电话,向她请功卖好的时候,绿珠的母亲只说了一句&ldo;我没这个丫头&rdo;,就把电话给挂了。
&ldo;知我如此,不如无生。&rdo;绿珠囔着鼻子道。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废弃的船坞边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腥的铁锈味。她随便就能引用诗经里的句子,让端午不由得暗暗吃惊。
&ldo;你当时呆在雷音寺,是想出家吗?&rdo;端午拉着她的手,从巨大的钢梁的缝隙中穿过,以防她不慎掉入深不见底的坞槽之中。她的经历听上去那么荒诞不经,更像是一个传奇。
&ldo;我对出家没什么概念。&rdo;绿珠道,&ldo;我只是想找个干净的地方死掉。我喜欢那里的深房小院,喜欢地上的青苔和大树的浓荫。院子的墙角有一丛木槿花,那不过是很普通的花。在我们老家,家家户户都用木槿来编织院子里的篱笆。正因为它太普通了,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它,其实它挺漂亮的。乳白色的花瓣,花底有黑斑,像蝴蝶的翅膀。那天下午,雷音寺里正好没什么游人,我就一个人站在那儿傻看。一个光着脚的峨眉僧人打那经过。他老得不成样子,忽然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哭了好半天。后来我就想,出家也许真是一件挺不错的事。&rdo;
&ldo;那个和尚跟你说了什么话?&rdo;
&ldo;他先是嘿嘿地笑了一下。我回头看看,发现他嘴里的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嘴巴瘪塌塌的。他说,松树千年朽,槿花一日歇。我开始没听清楚,想让他再说一遍,那老头早已走远了。&rdo;
她说,当她在雷音寺遇见&ldo;姨夫老弟&rdo;时,游方僧已经答应收她为徒,并给了她一个法号:舜华。她特别喜欢这个法号。因为在《诗经》中,舜华正是木槿的别称。
绿珠跟着守仁回到鹤浦。没呆几天,冷静下来的母亲还是从泰州赶了过来。她倒没有执意将绿珠领回去,而是将她托付给了妹妹小顾。临走时,给她留了一张银联卡。后来,守仁就和小顾商量,用卡里的钱送她去澳大利亚的一所会计学校读书。绿珠在墨尔本只呆了不到半年,就去了欧洲。当她把银联卡里的钱花得差不多时,就又回到鹤浦来了。她说国外也没劲。哪儿都他妈的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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