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霁调转马头,再度往场中奔去。先是被捶得说不出话,再是头朝下被颠得头晕眼花,当邱荣闻到恶臭的血腥味时,连连作呕。裴时霁觑了他一眼,右手执缰绳,左手取过原本挂在马上的球杆,塞进邱荣手中,再攥住他的手。“偷偷换马,折辱赵叶轻;放纵疯马奔逃,视人命如草芥。”“看穿祁霏打法,利用她让马受惊。”马的速度分毫未减,裴时霁微微俯身,一字一句,声音冷厉。“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能利用她?”邱荣吐了口气,被颠得死活吸不进气,几番下来,脸因为缺氧而涨红,他张大嘴,“啊啊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过,你我算是有缘,你叔叔与我也是熟识。所以,现在我不仅不会追究你的所作所为,还会免费教你一个道理。”在呼啸的风声里,裴时霁直起身子,长发轻扬,微微勾起唇角,眼角眉梢间皆是风流意气。“邱公子,打马球重在开心,输赢不应看得太重。而且除了输赢,比赛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裴时霁倾下身体,带着邱荣的手发力一挥,球杆撞击落在草地上的马球,顺着力道,马球在空中滑出弧线,轻盈地落向围栏之外的广阔天地。“吁——”裴时霁一勒马,邱荣顿时像麻袋似的从马上滑了下去,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望向越过界限的马球,裴时霁恢复了那副谦逊知礼的样子,笑意温柔,她轻声说道:“邱公子,这场比赛”“我们平局了。”18江氏医馆看台之上的人,面面相觑,一片静寂。给哪头喝彩似乎都不合适,偶有一两个失神拍巴掌的,顿时被身边的人给摁了回去,生怕引来目光。邱家的家奴最先反应过来,但因着害怕裴时霁,虽然邱荣已经快口吐白沫了,他们仍在那装瞎。等见裴时霁一行人开始退场,他们才招呼左右,进场收拾残局,把自家少爷给小心翼翼地抬了回去。今日最引人注目的赛事,在堪比坟场般的死寂里落下了帷幕。乌泱泱的人群里,一个人悄然退出了看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走在通往官道的草地之上,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挪动在广阔的版图之上。霜色的长裙轻垂,身材纤盈,黑发未绾,脸侧发丝被风拂动间,眼角下的泪痣时隐时现,墨色眸子里掺了三分细雨,苍白的脸上,登时显出漫不经心的多情。未施粉黛,唇极淡,显出几分病弱,走路时,肩头一低一矮,不过几步的路程,跛掉的左腿就无法承受这样的消耗,她停下来,平复急促的呼吸。“一群废物。”开阔的场地上空无一人,女子自说自话。忽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弯了眼睛。像一个精致的疯子。西市最繁华的大街尽头,密集的人流从一家不起眼的店铺里涌进涌出。门面不大,匾上书“江氏医馆”四字。屋内病人一字排成长队,简单告知掌柜病症,由伙计发放号牌,自此分作三队,依次到珠帘后三张横摆开来的桌子前问诊,之后再折返大堂抓药。屋内摩肩接踵,却井然有序。店铺之后连着一方庭院,院里架着灶台火炉,供大堂熬药使用,除却通行的道路,凡是空出来的地方,都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药圃四圈箍着石块,土是湿的,刚浇过水,草药间距跟拿尺子量过似的,每一行、每一列,全都排得整整齐齐,甚至连高矮,全都一模一样。很难不让人怀疑,但凡有窜个头的,药圃的主人会把它往回按按,若是迟长了,她会提溜两把。默默看着它们,裴时霁忽然觉得,江蓠这手艺,不去排兵布阵简直可惜了。祁霏倒是饶有兴趣,蹲在药圃边分辨里面都有什么种类。当江蓠从屋里出来时,看见的便是两人一站一蹲,全都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草药看,跟看到什么稀奇大宝贝似的。江蓠:“……”两人把赵叶轻送过来的时候一脸紧张,仿佛她得了什么急症,现在倒是颇有闲情雅致,心可真够大的。裴时霁一脸云淡风轻,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直,只是右胳膊控制不住般往后抻了几下。江蓠看见她的小动作,眼神冷了几分。清清嗓子,江蓠把裴时霁和祁霏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我已经为赵大人检查过,身体没什么大碍,手心的伤口严重了点。”江蓠侧过身子:“你们先进来吧。”后屋是江蓠和江桉平日起居的地方,三间屋子,都打扫得纤尘不染,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苦味。赵叶轻自内室走出,正扣着衣服的细扣,之前跑散的头发已经重新梳理好,虽然面色仍旧憔悴,但两颊有了些许红润,精神恢复了不少。“坐那。”江蓠淡淡吩咐。“有劳。”赵叶轻坐在塌上,伸出了手,白嫩的手心上露出深沟似的勒痕。这是当时为了不从疯马上摔下来,扯缰绳时硬勒出来的。比赛一结束,祁霏便把赵叶轻带来医馆,来之前裴时霁用金疮药给她简单敷了一下,血已经止住,但伤口仍旧触目惊心,筋骨可见,血肉模糊。似乎已经疼得失去了感觉,赵叶轻双手不自觉地颤着,表情倒是自若。祁霏自己也曾受过类似的伤,自然知道这得有多疼,瞧见江蓠拿出瓶瓶罐罐,她连忙道:“江大夫,烦请轻些。”江蓠点点头,用细竹夹捏起一小块纱布,浸到一个罐子里,抬起时,空气里飘出一股烈酒混着药汁的刺鼻味道,江蓠把纱布往赵叶轻伤口上轻轻一按。赵叶轻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她疼得眼尾都抽动起来,牙根咬的紧紧的,额头沁出汗来,但双手仍是乖乖地伸着,不曾往回挪动一分一毫。祁霏心疼地绞着手。江蓠看了她一眼,不自觉放慢了动作,缓缓地擦着伤口,说话时,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语气:“忍着点。”赵叶轻咬着牙点头。洗干净伤口,江蓠给赵叶轻重新上好药粉,缠上了绷带。“最近不要有剧烈的动作,多静养休息,饮食清淡。”上完药,江蓠收拾好药箱,到铜盆边洗手,淡淡嘱咐道。“多谢江大夫。”“嗯。”江蓠擦干手,瞧了眼默默缩在角落,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以试图掩饰自己存在的裴时霁,把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目光冰凉。江蓠的表情总体来说还不至于吓人,但裴时霁总觉,她下一秒就会拿眼神戳死自己。“裴将军今年贵庚?”江蓠没头没尾发问,面无表情,看得裴时霁脖子一凉,干巴巴笑道:“二十六了。”“哦,见裴将军这么能折腾,我还以为您才十八呢。”江蓠冷冷一笑,“裴将军如今是不光自个来,还给我拉生意来是吧,可真有心了。”裴时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默默围观的赵叶轻:……不敢出声。江蓠转过身子,从药箱里掏出一个纸包扔了过去,“自己上吧,记得不要受寒。”她转向赵叶轻,“赵大人,请随我进内室。”除却手心,赵叶轻小臂和腿上也都青肿了几块,若是上药,可能需要露出肌肤,外室毕竟不便。江蓠带着赵叶轻走进内室,关门前轻飘飘地撂下了最后一句话。“望裴大人珍惜身体,我虽医术高明,却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而且,我已经很多年不验尸了。”裴时霁:“……”待到门彻底关上,那种压迫感才稍微散去,裴时霁捏着纸包,死里逃生般呼口气,一转头,对上祁霏震惊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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