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鹤郑重其事道:“谢谢你昨天接我回家,我以后一定注意,不会再这么麻烦你了。” 然而,陆霄远脸上的沉郁并没有因为容鹤的道谢消散,反倒隐隐有了扩大的趋势。 容鹤这话说得太客套了,仿佛昨天那个在梦里柔声唤他名字的是另一个人。 陆霄远眼底明明暗暗,半晌才道:“以后确实不能这么掉以轻心,但如果还有下次……” 容鹤心里一紧,还以为陆霄远要说什么警告的话。 下一秒,他轻咳了一声:“记得提前给我打电话。” 声音忽而变得好温和。 容鹤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了几分,低头塞了一大口三明治,没头没脑地“哦”了一声,用柔软的发旋对着陆霄远。 在很多年前,容鹤常用这个动作以示乖巧,虽说是无意识的,但陆霄远没有一次不妥协和投降。 容鹤皮肤天生偏白,在阳光的照耀下,脸颊几近透明,折射出些许少年气,还有这么多年都没变化的纯真永远不设防备,永远对周遭的觊觎和意图毫无察觉,哪怕就漏洞百出地摆在他面前,朝夕相处的距离。 但同时,他也擅长规避,一但察觉到什么异样,就会立刻躲得远远的,甚至一狠心就是十一年的不告而别。 陆霄远换了个舒展的坐姿,突然发出意味不明地轻笑:“还是个小少爷。” 啪嗒 这久违的,又略显亲昵的称呼,让容鹤刚叉起的水果片又落回盘中。“你不要哭了。” 分明只是基于当下语境一句不经意的调侃。 容鹤再清楚不过。 但坏就坏在陆霄远话中带笑,那语气,和十一年前太像。 所以他还是没能忍住,偷偷在陆霄远面前回忆起过去,想起陆霄远第一次叫他“小少爷”的场景。 那时候,陆霄远十七,他十五。 十五岁的容鹤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足老家最乱的区域,一个被当地人称作“王八湾”的地方。 这片区域其实有正经名字,叫“黄发湾”。而“王八湾”这个诨名在方言上不仅与之谐音,还有“水浅王八多”的意思。 容鹤从出租车上下来,第一印象就是“脏”,太脏了,简直无从下脚。 两旁的路牙子挂着经年累月的黑褐色油污,散发着异味,几个青皮寸头纹着大花臂的男人不嫌脏地坐在上面抽烟。 发廊门口,数九寒冬却穿着暴露的女人向过路的男人抛着媚眼。碰上起色心上钩的,便立刻化作水蛇缠到对方身上,三言两语哄进温柔乡。 容鹤不敢多看,即使掩住鼻子,也难挡那股潮湿发霉的气味。 这里肮脏混乱、暗藏危险,简直和他爸爸告诫他的一模一样。 他穿着干净熨帖的蓝白校服,背着有棱有角的黑色双肩书包,仿佛一个擅闯禁地的入侵者,一路被人用各种目光盯着。 他攥紧书包带,闷头往前走。 脚步和心跳你争我赶,越来越急。 直到看到不远处烧烤摊前那个高大身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瞬间被安全感包围。 四平米的空间太小,还要摆个烤架,有点容不下一米八的男生。只要稍微往前一探头,就会碰到用铁丝拴着的裸露灯泡。 但陆霄远始终站得笔直,身姿如同一棵挺拔的树。 再走近些,陆霄远的脸也变得明朗了起来。 他没什么表情,眉眼冷峻,嘴角还有一道结痂的褐色伤口,在电灯泡锐利的白光下显得异常富有血性,没有半分颓败的感觉,更别提那日惊鸿一瞥的厌世感 三天前,在操场边的小巷子里,作为值日生的容鹤第一次见到比他高一届的陆霄远。那时的陆霄远正受着伤,孤零零靠在阴冷的墙角,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人间消失,弄得容鹤心惊肉跳。 容鹤悄悄走到陆霄远家的摊位旁,没过去打扰,坐在一张桃红色的塑料凳上,双手托腮,看着五米外陆霄远娴熟的动作 翻烤、撒料、装盘。一气呵成。 充满超越少年感的锐意。 容鹤有点看呆了,直到陆霄远大步将铁盘端到一桌客人面前,转身走向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立刻站起身,喊了句:“陆学长。” 陆霄远轻轻挑起眉梢,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容鹤诚实道:“我找你班主任问的。” 陆霄远又问:“那你来做什么?” 容鹤指了指陆霄远的腹部:“我来探望你,看看你伤势怎么样了,有没有去诊所换纱布。” 陆霄远淡淡道:“不用,这种小伤,我自己能处理。” 肚子上都缝针了,还能是小伤? 容鹤瞪大眼睛。 陆霄远显然没有招待同学的经验,他对容鹤道:“那边有汽水,自己去拿。” 容鹤立刻跑到堆放可乐的角落,乖乖拿了一瓶回来,拧了两下,递到陆霄远面前,眼巴巴道:“拧不开。” 陆霄远没接,低头看他:“我手上有油。” 容鹤只得悻悻然缩回手,继续尝试。 陆霄远在旁看得直皱眉,摇摇头道:“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吗?” 他带着轻笑,语气略有调侃之意,说话间微微抬起下巴,尽管还没成年,但下颌线已经初显棱角。 被陆霄远调侃成“小少爷”,容鹤一阵窘迫,脸也红了,那抹红晕在白皙的皮肤和刺眼的灯光中分外显眼。 陆霄远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在深蓝色的围裙上蹭了蹭手,结果越蹭越脏,便索性抽出几张卫生纸,包住瓶身和瓶盖,用力一拧,没拧开。 再用力一拧,还是没拧开。 陆霄远皱着眉,大拇指顺着瓶盖摩挲一圈,仔细研究了片刻,发现确实不怪容鹤力气小,是这瓶汽水包装有问题,恐怕要拿刀子把防盗环割出口子才能打开。 “等着,我再去给你拿一瓶。”陆霄远说完就去洗了个手,在一箱汽水里挨个儿检查了半天。 就在这时,对面闹哄哄的面馆突然发出碗碟碎裂的巨响,两桌人毫无征兆地扭打了起来,脏话冲天。其中一人抡起酒瓶,照着另一人的脑袋狠狠就是一砸。 血飞出来的瞬间,容鹤一把捂住了眼睛。 往回走的陆霄远见状,当即扔下汽水,喊隔壁卖水果的老头帮忙看一下摊,抓住容鹤的胳膊将他带离了小吃街。 暴力和混乱被夜色阻隔在深处,安静的路灯下,陆霄远问容鹤:“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容鹤轻轻喘着气,摇头道:“不用了学长,我打车就好。” 陆霄远看着他煞白的嘴唇,不放心道:“你没事吧?” 容鹤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没事,就是见血了有点反胃。” 陆霄远惊讶:“你怕血?” 容鹤盯着脚尖道:“我只是不喜欢暴力,害怕有人受伤。” 陆霄远闻言,沉默了片刻,问:“那你上次见到我的时候,怎么不怕?” 不仅不怕,还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做了个傻乎乎的自我介绍,发现他受伤之后,执意架着他去附近的诊所,甚至不惜翘掉一堂课,被教导主任免去了“值日生”的光荣称号。 这个问题有点难,容鹤没能及时回答。 但在他第二次来“王八湾”找陆霄远的时候,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 那天,还是一样霉湿的夜晚,月亮起了一层模糊的毛边,扎在人心上生疼,仿佛赤裸裸的挑衅。 容鹤鼓起勇气再次来到“王八湾”,却看到那简陋但井井有条的烧烤摊变得一片狼藉。 六七个学生模样的男生将陆霄远逼到墙角,周围的人全都视若无睹般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人上去帮忙。 这些人穿着虹榆七中高二年级的校服,脚上登着一双比一双贵的球鞋,很明显是跟陆霄远一届的富二代。 为首那人开了瓶啤酒,威胁道:“你把这瓶酒一口闷了,我就放过你,还有你家这个破摊子。” 说着还往酒里吐了口口水,引发一阵哄笑。 陆霄远嘴角伤口又裂开了,流着血,表情冷得吓人。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酒瓶子,突然抬腿就是一脚,把人狠狠踹翻在地。 其他人都愣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纷纷要扑上去揍人。 容鹤连忙大喊一声“住手”,然后把书包用力摔到地上,发出巨响。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他趁机冲了过去,挡在陆霄远身前怒吼道:“你们目前已经触犯了法律,监控全都拍下来了,证据确凿,我爸爸是思杰律师事务所的大律师容思杰,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几人闻言,竟然真的面面相觑,脸上露出顾忌。 虽说是群无法无天的富二代,但草包成分偏大,何况“容思杰”这三个字的确声名显赫,确实挺能唬人的。 为首的那个捂着腿,说了句“给我等着”,然后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容鹤一直挡在陆霄远面前,等那群人走没影了,才感到一丝腿软。 他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脏兮兮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创可贴,撕开后小心贴在了陆霄远嘴角上,白净俊秀的脸皱成一团。 陆霄远唇角忽然弯了一下,虽然很短暂,但弄皱了容鹤刚展平的创可贴,留下了明显的证据。 容鹤和他脸对着脸,吸了吸鼻子,问:“学长,你笑什么?” “笑你傻乎乎的。”陆霄远说完,突然将容鹤抵在墙根处,低下头严肃道,“你以后别再多管闲事了,你对他们自报家门,只会让他们记住你,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青春期的男孩多少有点荒诞又鲁莽的英雄主义情结,尤其是容鹤这种活在真空状态,又正义感爆棚的小少爷。 “我才不怕他们。”容鹤斩钉截铁道,“我爸真的是很厉害的律师,所以学长的闲事,我下次还会管,而且管定了。” 容鹤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坚定,如同许诺,双眸比天边的月光明亮万分。 而这,就是他的答案。 他的确恐惧暴力,但不害怕被暴力环绕的陆霄远。 因为从第一眼起,他就对陆霄远燃起了前所未有的保护欲。 这和身高、年龄、力量都没有关系,他只是单纯想保护这个光彩夺目,却被推入淤泥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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