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空上一行大雁飞过,由北向南。记得今年初春进宫时,正是大雁从南方飞回,一路上,他几乎是和大雁一起。那时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寓意,因为他要去成婚,而大雁是最最忠贞的鸟儿。那时的他就像一只忠贞的大雁傻乎乎地飞进了季恪的怀抱。然而由春到夏,再由夏到秋,天气冷了热,热了又冷,他的经历与心绪也冷热交替,直到如今趋于平静,除了肚子里的小宝宝,再也什么都不剩下。如今小宝宝长大了一些,把他原本十分平坦的小腹撑起了一点,穿了衣裳看不太出来,可实际上,小宝宝已经会动了。每每一动,就好像他肚子里有一条脑袋很大眼睛很圆表情很呆的游鱼正在摆尾,令他一会儿惊讶,一会儿乐不可支。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露出脸颊上的酒窝。他伸手揉啊揉,所有人都说这酒窝是他最可爱最好看的地方,唯独季恪不喜欢。……所以季恪不是人!哼,哥哥跟他透露了,如今诸事已妥,十日内必定行动!他要离开了,管他季不季恪、喜不喜欢,最多十日后就都烟消云散!-明威殿。季恪披衣靠在榻上,片刻后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书,双眼无神地望向虚空。上次一病当真是病来如山倒,至今没好利索,药方连连地换,大的症状是没有了,但依旧体虚无力精神不济,心情亦不好。秋雨寒凉,窝在寝殿里,他越发惫懒,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管。不远处的案前坐着那道清淡的身影,周围布满了奏折——白玉弓正在按先前他和御书房大臣们商议好的结果批红。宫灯正好,药香与熏香正好,提笔静思细写的人也正好,仿佛不一会儿,那人就会抬起头来,开心一笑,露出脸颊上的酒窝。季恪乱飞的思绪一顿,心也揪紧了。最近他时常恍惚,时常看错或想错,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有一点他确定了:姜宣和白玉弓的确不像,举手投足,由外到内都截然不同。“陛下,我给您念念刚批的十份。”白玉弓放下朱笔。“不了,朕信你。”季恪的语气透着疲倦,白玉弓走过来扶他躺下,含笑道:“陛下乏了就睡一会儿。今年秋雨多,正好借机调养,不如过几日去行宫温泉?如今九门卫都统大人也入了御书房,得力之人更多,陛下不必忧心朝务。”季恪“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准备入睡。白玉弓拨暗灯光,将熏香挪近榻边。不多时,季恪呼吸沉稳,白玉弓垂着眼帘片刻,缓步走到一旁,轻轻打开立柜,取出其中一个精致的长盒,翻来覆去地琢磨。-八月初一。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激起一连串气泡。姜宣捧着暖手炉坐在茶桌边,如临大敌地看着对面的姜守。姜守一改近日燕居的随意,穿了身黑色的箭袖紧衣,头发束起,露出发迹处一道浅浅的伤疤。他拎着酒壶与小杯,不急不缓地自斟自饮,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预备。雷声起,姜宣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姜守把小酒杯捏在指尖,平静地说:“一切就绪,今日行动。”然而姜宣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担忧。“哥哥还有顾虑?”“不是顾虑我们。”姜守放下酒杯,皱眉看窗外的雨势,“而是总觉得要出别的乱子。”“什么乱子?”姜守摇了摇头,起身道:“直觉罢了……不管了,先办咱们的事,我这就去见陛下,你在此等候,一个时辰后不见我,你就换上这个,依计而行。”他从茶桌底下拾起一个包袱扔给姜宣,转身跳出大开的窗,快步走进雨里。姜宣跟到窗边,只见姜守犹如一只夜鹰,在雨中“唰”地一掠,跃过高高的宫墙。打开包袱一看,那是一身宫中侍卫的制服。-明威殿。白玉弓扶着披了毛领大氅,面色仍见虚白的季恪向外走。銮轿在殿外等候,按先前提议的,季恪今日将前往京郊温泉行宫养病。刚刚登轿,一名侍卫从雨中快步而来,单膝跪地。“禀陛下,大将军求见,说有要事禀奏。”季恪蹙了下眉,白玉弓迅速瞥他一眼,进言道:“陛下,雨天路难行,行宫远在京郊,不便耽搁。”季恪思索数息,突然一按扶手站了起来:“宣他进殿,尔等退避。”白玉弓低垂的眼眸一顿。这个尔等,看来是包括他的。殿门一开一关,瓢泼大雨的浓重潮气随风卷进来,湿淋淋的姜守单膝跪下,身上的水连珠似地往下滴。“微臣失仪,弄脏了陛下的地方。”季恪坐在御案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将军单骑闯宫都不怕,无视圣旨突破圈禁也不怕,却怕弄脏了朕的地方?”姜守一听,忙双膝跪地,伏身不起。压抑的沉默。许久后,季恪抖开大氅,右手转动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有什么事,说吧。”姜守眼眸低垂,坚定道:“臣请陛下开恩,废了宣儿,放他离宫回家。”季恪陡然火起:“一国君后,当初是你说封就封,如今又想说废就废?”“臣惶恐。天下事皆由陛下做主,当初也好如今也罢,臣皆是请求。当初……是臣自作聪明,如今自当一力承担。”“一力承担?怎么承担?”“任凭圣意。”姜守语调堂堂,语气诚恳,其中果断带着一股令人不得不信服的意味。而正是这种堂而皇之彻底激怒了季恪,他拍案道:“姜卿,你应当知道,单你无诏上京冲破宫门这一条,朕就能要了你九族的性命!”姜守按在地上的双手攥成拳,隐忍道:“臣的九族,不过臣与弟弟两人。”“别再提你那弟弟!”季恪大怒,扬手掀了御案上的奏折,“入宫以来,他没大没小胡言乱语胡作非为,施以巧计玩骗朝臣逃出宫去,甚至曾经药害朕躬!他做过多少不合规矩的事?朕皆全数包容!还有你!你罪犯滔天,如今却毫发无伤地在这里跟朕讨价还价!朕对你姜氏可谓荣宠已极!但你们呢?!”“陛下……”“朕是天子,三宫六院本是应该,何况眼下只有一个阿玉?只是一个阿玉,你那弟弟便无理取闹不能相容!从前你说他乖巧懂事,可这些日子以来,朕千瞧万瞧,实在没瞧出他乖巧懂事在哪里!”姜守听得痛心,盯着地面的双眼微微发红:“陛下,宣儿他只是……过于一心一意地对待陛下,更以为陛下也一心一意地对他……都是臣的错,是臣胡乱揣测圣意!求陛下明鉴!求陛下看在臣曾有微末之功,宣儿也曾尽心服侍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只惩治臣便是!”季恪眉头紧皱,越听越不可思议:“你的意思,废了姜宣是放他一条生路,在宫中做朕的君后,则是死路一条?”“臣绝无此意,只是想说宣儿他……不适合做这个君后。”“哦?”季恪睨向案下,冷笑一声,“当初卿极力举荐,话里话外可不是这样说的。”二人针锋相对,谈判陷入僵局。雨更大了,天色昏暗,明明是早晨,殿内却一派黄昏之意。突然季恪叹了口气,说:“你回去吧。”暗自计算时间的姜守一怔。季恪闭了眼睛靠上椅背,疲惫而笃定地再次说道:“回去。”姜守缓缓站起来,捏着拳头转身,一步一步向殿门走去。此时衣裳已经半干,出了殿门,他会重新淋得湿透,但袖中响箭不会,那是军中所用的报信之物,不惧任何风霜雨雪。来前姜宣嘱咐他尽量不要做绝,一是为后续方便,二是着实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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