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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盛绥没答,只是问:“它凉了没?”  “没有。”季维知想了想,“还挺好吃的。”  “那就好。”  俩人又沉默下去。  季维知只好没话找话:“你手里是什么?”  “这个?”盛绥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是指绸缎包着的东西,“哦对,给你的。”  “给我?”季维知追问,“啥啊?”  盛绥言简意赅:“信。”  “什么信?”  “在x国写给你的信。”  季维知忽然站住脚,不可置信地望着盛绥。  在盛绥临走前,季维知曾在码头撂下狠话,说什么如果他敢退伍把自己扔在这,这辈子就不用再联系了。  不联系是不可能的。刚到x国时盛绥就给季维知寄过信和钱,但没过多久,信被拒收,钱却没有。  如此两次之后,盛绥便懂了。小孩在生气,倔起来谁也拦不住,他不敢再去触人家霉头,平添不痛快。  于是写的信、留的话都只敢藏着,在异国他乡发泄情绪,甚至就连这种程度的剖白都不敢写得太直白——想着,万一哪天,小孩会看到它们呢?  然而这些事,季维知是一概不知的。  他当时没了去处,在清福米庄打工。米庄老板惯是见钱眼开,见有阔少来信自然是先扣下钱,又怕季维知发现,索性把信封原封不动扔回邮筒。  因此,季维知只当这两年自己被遗忘了。  季维知隔着雨幕,表情很可怜。  “你既然写了,为什么不寄给我?”季维知压着声音,脚步不动,“我、我等了好久……”  盛绥下意识想问那些被退回的信,可看小孩委屈得快哭出来,什么都不敢说,只顾着心疼了。  他伸手想碰碰小孩的头发,很快缩了回去,“你……在哪等?”  季维知低低地说:“哪都有。最开始去的清福米庄,后来他们不收学徒,我就去跑街了。”  盛绥把伞又撑近了点,轻声问:“很辛苦吧。”  “还好。”季维知皱了皱鼻子,“没你赶我走时辛苦。”  盛绥见季维知小狗似的耷拉着脑袋,表情波澜不大。  ——然而,不久之后,好几家钱庄纷纷撤资清福米庄,就像收到谁的暗号。同期,米庄资金周转不力,悄无声息地关门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  现在此景的盛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小孩不语。  季维知憋不住火,沮丧地质问:“两年了,你理都不理我……我还以为是我把话说太重,气得你再也不要我了。可、可你气什么?我都还没气!”  车轱辘话颠三倒四地说,盛绥也不嫌烦,等他把语序倒腾明白了才开口:“没有不要你……不生气,好不好?”  他晃了晃手里的家伙:“你瞧,我写了信的,也寄过,只是没到你手上。”  季维知撅着的嘴唇这才下去:“真的?”  盛绥哄着:“真的。”  “所以,你还是舍不得我?”季维知笃定地下结论。  盛绥一怔,虽然知道季维知说的“舍得”与自己的小九九不一样,但还是心虚又恶劣地应下来:“嗯。”  季维知表情微微放晴,连语气都轻快不少,他重复着,忽然又停了会,问,“那你为什么还是要走?”  又是这个问题。  盛绥当初就回答过许多遍,每次都是一样的说辞:当时,他唯一的哥哥死在战场上,家里厂子又洋人占得只剩下五分之三。一朝寥落,满门哀告。他作为盛家唯一的孩子,这担子不扛也得扛。  盛绥苦笑:“我要再解释一遍么?”  季维知摇摇头,“如果还是那个理由,就不必了。”  他不信一句“家里需要”就能让盛绥放弃自己热爱的戎装,甚至背上临阵脱逃的骂名。  盛绥不说话。  “那都啥理由啊,骗小孩呢?”季维知好不容易亮起来的表情又回到原样,但整个人生动很多,甚至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  盛绥便也顺着说:“嗯,骗小孩呢。那小孩听不听话?”  这揶揄可谓明目张胆。  季维知被噎得胡言乱语:“就不听话,看你怎么办!”  “我也没辙啊。”盛绥心说我又没经验,小时候季维知可乖了,哪像现在,“你觉得,多给几颗糖能哄好他吗?”  季维知“切”了声:“你想得美,哪那么容易。”  小孩脾气上来,不想再在雨中站下去,催促着快走。  盛绥侧身让路,伸长了手,怕季维知淋雨。  “想都不让想?”盛绥在兜里寻摸两下,手放进季维知的外套口袋,放了几个东西,很快便离开了,“小孩还挺霸道的。”  隔着外套其实感受不到什么,季维知只当他俩刚刚不小心贴了一下,脚步不停地走到红墙下,冲盛绥招手,示意他快走。  “少贫!温家到了,再见。”  “这么大的雨,你们还要踢球?”  “不踢,屋里玩会儿。”季维知说完觉得不对劲,呛他,“你管呢。”  盛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包裹和书都交到季维知手上。  男人的身影淹没在雨幕中。  季维知眼神粘在那个黑色的虚影上,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路口才回神。年轻的少校一反常态,竟呆呆地笑出声。  两手揣在口袋里,兴许是觉得这样太傻,季维知又拿出手,板正好表情,准备敲门。  抬手的瞬间,季维知看到自己掌心中躺着七颗硬糖。  糖果纸赤橙黄绿青蓝紫,闪着晃眼的光,拼起来像极了他小时候爱看却总看不全的万花筒。月光  温绍祺听见敲门声,瞅见在自家门口直乐的上司,活像在看个傻子。  “维知,你没事吧?”温小少爷担忧道,“打雷把你打蒙了?”  “闭嘴。”季维知揉揉脸颊,试图放下嘴唇的弧度。  温绍祺一头雾水,“你没带伞?那这么大雨你怎么来的?”  “有人送。”季维知“嘿嘿”笑着,前言不搭后语,“你家有空房不,让我进去看个东西。”  温绍祺一脸迷惑地指了指客房,“咱俩不是去踢球吗,你看啥玩意啊?”  “这么大雨踢个什么劲儿。”季维知撂下这句话就蹬蹬地跑到房里,关上门,留温小少爷挠头疑惑。  屋里,季维知屏息凝神,打开那个锦缎包裹。里面是一层油纸文件袋,割开封条,才能看到叠得工工整整的信。  约莫百来封,面儿上写的都是“清安亲启”。  猛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季维知眼眶有些湿润。盛绥没骗自己,这两年里,自己不是没人惦记的。  打开其中一封,只见字迹工整大气,一丝不苟,像极了那个连鬓角眉梢都干干净净的男人。  [清安亲启。今日旁听化学工程课,亲眼所见桐油产出“变废为宝”,我才明白大才们所言“赛先生”竟真有如此威力。可惜语言关实在难过,我始终一知半解。好在同学祖籍泊城,藉他的笔记,但愿fal能好看些。不知清安是否温饱无虞,考学又是否顺利?愈近年关,归心愈切,惟愿早日见到你。顺祝冬安。]  季维知眼睛一热,泪水滚到信纸上,慌得季维知立刻拿袖口去擦,生怕弄皱它。  又往后拆了许多封,都是类似的语气,说着异国求学经历——今儿谈下来批新仪器,明儿去了哪个学生社团,又认识了一路仁人志士,抑或跟谁闹掰了。诸如此类,琐碎日常。  但季维知看得入迷。好像以这种方式,就能窥见自己不曾参与的那两年。  他发现这些信越到后面篇幅越短,主笔人似乎在压抑什么情感,又因它太浓烈,不得不诉诸笔尖。  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季维知读不出。他只凭着直觉,记下最后一封信的留白——  [河畔的雪不小,银色遍地,不知像不像你那头的月光。]    温绍祺听了一下午广播,等听到房里有动静,天都快黑了。  “舍得出来啦?我当你要猫一天窝呢。”温绍祺闷闷不乐。  季维知明显喜笑颜开,也不怼人,好脾气地说:“不猫了不猫了,咱出去吃点东西呗?”  “雨都停八百年了也不见你动弹。”温绍祺无聊一下午没啥好脸色。  季维知仍是笑,“走啦走啦。”  俩人选家炸酱面馆坐下,没一会,桌前摆上七碟八碗儿,辣椒麻油淋面,又家常又讲究。  季维知心情大好,口吸溜完,一抹嘴巴,浑身透着舒爽劲。  温绍祺怎么看他怎么不对劲:“你今儿是不是中什么奖了?”  “算吧。”季维知笑盈盈的。  “真的?中啥啦?”  季维知想了想:“中了七颗糖果。”  “……”温绍祺要不是为了职业生涯考虑,这会大概得脱口而出“你傻不傻”。  好在温小少爷学会点察言观色,知道领导心情好,可以为他添点堵。  “哎我说,盛二爷是不是挺久没来烦你了?”温绍祺只当那俩人仍旧水火不容着,问起问题也没把门。  季维知听到这个名字,警觉起来:“怎么?”  “没怎么。就是我爹过两天想请他吃饭,非得把我也叫上,说是叫我认识认识城里的大人物。”温绍祺嚼着豆芽菜,含糊不清地说,“他可拉倒吧,我顶瞧不上这些暴发户,巧取豪夺算什么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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