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给我来那套父慈子孝,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对我不满现在呵。估计巴不得我死。”老人家这话说得重,闻康立马站起来打哈哈:“老师,梁总哪里”梁老爷子看也没看他,抬手制止,阒黑精深的浑浊眸子盯紧坐在离他老远的位置上的梁坤,语气轻蔑:“从梁径上小学开始,你就蠢蠢欲动。那年除夕路上碰到姓孙的,他给你灌了点汤,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不是后来说到让梁径和孙音音结亲,丁雪不同意,你是不是就已经想着把你儿子卖了?!”话音未落,梁坤霍然站起,转身就要朝外走。“你给我站住!”梁老爷子也猛地起身,厉声呵斥。梁老爷子嘴里说的这件陈年往事,当年闻康也在现场,知道实际情况没那么严重,左右不过是饭桌上的虚与委蛇,根本没人当真。况且,丁雪也是明确拒绝的。闻康前后看看,再次硬着头皮在梁家父子俩之间圆场:“老师,您知道的,就是玩笑而且梁总最听丁雪的话,她不同意”“闻康。”梁坤知道梁老爷子就是在借题发挥,他没转身,背对自己老子,对闻康说:“别说了,我们走吧。”闻康又去看气到脸色铁青的梁老爷子。“你今天走也好,以后都不回来也好。我现在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梁老爷子屈指用力叩了两下桌面,厉声:“安溪的项目你碰都别想碰!姓孙的给了你多少钱的担保?!闻康坐到今天这个位置都没把握的事,他来给你担保?!你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你以为你玩得过他?!他迟早有那天!”“怎么?你一个人撞南墙,还想拖着整个梁家跟你一起粉身碎骨?!”“爸!”梁坤猝然转身,双目赤红。父子对视,竟像是仇人。闻康已经噤声。梁坤气喘吁吁,盯着头发眉毛花白的父亲,还是没说话。梁老爷子同样看着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梁坤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早些年在学界,他明明做得很好,梁老爷子也一度以为自己的安排是对的。但是这几年,他慢慢发现梁坤瞒着他做了不少事,有些就连闻康也不知道。有时候父子对谈,他越来越深地感受到梁坤可能只是面上应付自己,心底早就有了主意。老人家面容一贯和善,此时竟有些狰狞。梁坤闭了闭眼,很慢地说:“爸,我不是二十出头。我有自己想做的。安溪一直在我的计划里面。早几年公司拿的那几个项目,衡州的住宅开发、浔州老家的几所学校您不是不知道”他喘得厉害,气息不稳,缓了缓又说:“姓孙的确实私底下找我谈了,但我很清楚他要什么。我不是傻子。只是您也知道,这个项目太大,不是开几个酒店、安几个学校那么简单,我不可能不需要”“滚吧。”梁老爷子垂下眼,打断梁坤的话,漠然道:“滚!”一瞬间,梁坤满身戾气,他深吸口气,转身头也不回。“你想想丁雪。要是你出什么事,她那个身体,你自己心里有数。”书房门打开一小半,梁坤死死握着门把,没说话。闻康轻声叹息,转头看向梁坤。开启的门外,隐约传来五小只围着饭桌有说有笑,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热闹。两个人走后,梁老爷子注视空寂的中庭,缓缓委顿在椅子里。前几年的那场肠胃手术让他的身躯再也不复精干,他变得萎缩、变得筋疲力尽。对墙上,敞开的窗边,两幅画被穿堂风吹起,簌簌拂动。梁老爷子很慢地转头去看,眼神蓦地有些茫然。有那么一刻,他的面容悲伤彻底,好像忽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中年的儿子,少年的孙子,在他人生的终点,似乎都面目全非了。回廊又传来紧促脚步声。五人组又齐齐扭头去看。梁坤面色完全称得上凶神恶煞,与他并肩而行的闻康更是愁眉苦脸,两位大人在书房被打压了半个多小时,这会出来,周身像是萦绕着黑色雾气。闻京这回学乖了,他眼观鼻鼻观心,握着筷子很认真地去夹碗沿一粒米。只是他的父亲心事重重,这回理都没理他就走了。原曦回望两位大人离开的方向,又去看回廊尽头的黑暗幽深,小声问梁径:“是不是吵架了”时舒也去看书房的位置,这会垂下眼睫,不吭声。梁径点头:“嗯。”饭桌上的气氛似乎被书房里压抑沉闷的气氛传染,五个人都不说话了。忽然,梁径又说了句:“爷爷老了。”方安虞还在喝鱼汤,他简直爱死这种浓浓的鱼汤了,握着勺子问言简意赅的梁径:“什么意思?”时舒也去看梁径。梁径弯了下嘴角:“就是老了。”“确实”闻京点头,表示懂了。他岔开话题,不想再聊令人害怕的大人们,打算聊聊下周的显云寺七夕禅缘集会。他老子闻康走后,闻京舒坦许多,语气也敞亮,不像前一阵那么畏畏缩缩。“下周的显云寺七夕活动,我们一起去吧?我们班群里好多人都来玩。正好到时候一起聚聚。唐盈之前生日不是还请我们玩剧本杀吗?这回我们请她玩!”原曦点点头:“好。陆菲宁也说要来玩。我们还可以看荷花,不知道今年的奖给谁家”闻京:“明年肯定是你姥爷!”原曦笑。方安虞忧心忡忡:“我作业还有好多,下周过完,暑假就没多少了高三还有考试,我补习班的卷子还没做”时舒还是不说话,一碗饭吃得又慢下来,视线频频往身后去。梁径看着他,在时舒不知道直到吃完饭,闻京原曦和方安虞各回各家,梁老爷子还是没从书房出来。其间吴爷进去看了两回,老爷子说没胃口,摆摆手让他出去。那会桌案上摊开着几大叠带回来的棕皮文件,老爷子戴着厚厚的眼镜,神情干枯又严肃。夜里起了风。中庭墙下种的几株桂花还未到花期,碧青枝叶间花簇的颜色很淡,但香气却已经冒了头,夏夜里似有若无地扩散。时舒趴在假山池子边喂锦鲤。平时吴爷不怎么喂,这会时舒给它们加餐,池子跟煮沸了似的,十分热闹。梁径站回廊下看了会,一头书房的灯尤其亮。半晌,他同一路走来愁眉不展的吴爷说,用鱼汤做碗菠菜豆腐汤,晚点端进去,暖胃又好消化。吴爷点点头,转回头又去瞧书房。好一会,他叹了口气:“从没这样吵过小梁,暑假结束,要不回去劝劝你爸。这样僵下去,老爷子心事重,身体肯定吃不消。”墙角虫鸣。忽地,草丛一阵急急抖动,叶片簌簌,似乎是有什么小动物飞快窜过。时舒立马被转移注意力,拍了拍手掌就去看墙角。梁径没说话。他的视线大部分落在时舒身上,同时余光里注意着书房的动静。吴爷扭头注视不作声的梁径,忽然发觉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和往日不大相同。不知不觉中,梁径已经长成一个不动声色的成年人。他的情绪表情都收敛得极好,相比喂鱼那会眉眼耷拉、容色恹恹的时舒,成熟不少。吴爷也不再说话。他想起远在浔州老家做校长的儿子,有梁家这层关系在,他这半辈子也算父慈子孝。“哎我年纪也大了小梁你不要听我说的。”吴爷讪讪说完,转身往后厨走。梁径站在原地。过了会,他朝蹲着埋头扒草丛的时舒走去,站他身后好气又好笑:“干什么?”时舒抬头:“好像有只小猫”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暗处也十分明亮。梁径无语:“找到了吗?”时舒摇头,有点沮丧的样子:“没。一点点大,跑得好快,我就看到一条白尾巴,翘老高了就是不知道是谁家的好想抱一只养啊”他说着说着,就一个人对着草丛咕咕唧唧,好像在给草丛施法,期盼溜走的小猫咪再一次出现。梁径垂眼凝视时舒蓬松发顶,夜色落在他身上,影子就歪在脚边,小小一团。梁径觉得他才是小猫。“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要起来跑步吗?”梁径提醒他,弯身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拉起来朝屋子里走。梁老爷子在,时舒没让他抓太久,缩回手,小声嗫嚅:“不怎么想跑了”因为早起跑步肯定会遇到早起打太极拳的梁老爷子。梁径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又好笑:“时舒,我是不是很好脾气?”两个人往楼上走,进了房间,时舒先去洗手,闻言慢吞吞道:“有吗”手上打着泡沫,时舒来回捏泡沫,思索片刻,抬头去看镜子里靠着门一直注视他的梁径:“还好吧。”从梁老爷子阴沉沉地回来开始,时舒的情绪一直就很低落。像个没吹饱气的气球,软塌塌的,但只要吹鼓了气,他能上天。梁径看着时舒洗手、擦手,然后垂着眼走出来。他心神不定,做事也更温吞。书桌上摊着一本没做完的语文暑假作业,是古诗文鉴赏和作文练习。时舒站桌前发了几秒愣,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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