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于行和陆云停回来时,一个晕晕乎乎,面色复杂,一个悠然自得,神清气爽,江于青诧异地看着二人,说:“少爷,二哥你们聊了什么?”江于行回过神,不知是喜是苦地看了江于青一眼,张张嘴,又不知说什么。陆云停道:“没什么,江二哥问了问买卖一事。”江于青恍然。时辰不早,江于行和江于安二人到底是该走了,江于安年纪小,憋不住又红了眼睛,拉着江于青的手叫了好几声三哥。陆云停往二人手上瞟了好几眼。江于青浑然不觉,也有几分离愁别绪,轻轻拍了拍江于安的手,道:“回去好好照顾自己。”江于安重重点头,“嗯!我会的。”“三哥呜”陆云停心中腹诽,嚎丧呢,那手还要抓到什么时候去,还走不走了?拿余光瞥了江于行一眼,江于行本是正伤感着,被他拿眼神一扫,无端一个激灵,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江于安手中正抓着江于青,这阴森森的眼刀子,莫不是还介意小安抓着于青的手?不能吧?小安可是他亲弟弟,亲弟弟也能吃上醋?江于行教他那句“我养的,是我陆云停的妻”震得还有几分余波,心里还在愤愤,手却快过脑子,趁势就抽回了自家幺弟的手,干巴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该上路了。”陆云停道:“包袱里有一封信,你们去码头,寻个叫宋濂的管事,将信交给他,他能安排船送你们回去。”江于行和江于安都看向陆云停,有些别扭的,说:“多谢陆少爷。”江于安一步三回头,走出好远还要回头看一眼掩映在山色当中的庄子,对江于行说:“二哥,咱们真的只能把三哥留在这儿吗?”江于行说:“不然呢?”江于安闭上嘴,神情有些怏怏,江于行看了他一眼,心道还好没有将陆云停将老三拐上床的事情说了,不然江于安怕是死在庄里也不肯走了。至于陆云停说的那句话,江于行冷静下来,心里是将信将疑的。话说得好听,现在想着要娶老三,等再过几年呢?说不定就瞧上别人了。江于行又叹了口气,深觉心累,就算不愿,又能怎么办呢?不说老三自己愿意,就是那张卖身契,他们就别无选择。江于行突然摸了摸包袱里的银子,心中暗暗下决心,不管如何,这笔钱是一定要还给陆家的。他们欠陆家的越多,江于青就越想着报答陆家,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江于行和江于安一走,江于青的生活再度回归平静,可江于行所言,却时不时地回响在他耳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夜,江于青竟做了一个混乱无序的梦,梦里是恼怒的陆老爷和陆夫人,他们如被背叛一般,伤心又愤怒地看着江于青,说:“我们待你不薄,你竟如此不知廉耻地勾着云停!”“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农家子,若不是有陆家,焉有你今日?你不思回报,还想害得陆家沦为江洲笑柄,断子绝孙,如此恶毒,其心可诛!”倏而又是陆云停远远地瞧着他,他身边站着个瞧不清面貌的女郎,身姿窈窕,周遭尽是恭贺之声,赞的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江于青叫了声,“少爷。”陆云停神色冷淡,牵起那女郎的手转身就离去了,江于青抬腿追过去,却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只能一声声地叫着,“少爷,你等等我!少爷!……”江于青浑身都似如坠冰窖,他好惊惶,太过害怕,竟一下子自梦中惊醒了。江于青坐起身,惊魂不定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已经是冬夜了,额头后背都出了一身汗。兴许是他动静太大,陆云停迷迷糊糊地觉察了,伸长手臂搂他,含糊地问:“怎么了?”江于青抖了一下,慢慢垂下眼睛,看着陆云停,许久没有说话。陆云停挣扎着睁开眼睛,烛火昏暗,他瞧不清江于青的神色,哑声问道:“被梦魇着了?”江于青低低的嗯了声。陆云停笑了笑,将他拉着塞回被窝,抚着他的后背,道:“来,少爷抱着睡,什么魑魅魍魉都离得远远的,一夜安睡到天明。”江于青听着他睡意惺忪的声音,鼻尖一酸,将脸埋在陆云停颈窝蹭了蹭。这一日,正逢着江于青书院小考又夺了魁首,又是旬假,陆云停早知道了这个成绩,很是与有荣焉,便将这事儿告知了陆夫人和陆老爷。陆夫人笑话他,道是江于青这成绩,瞧着竟比陆云停在书院里还要出色。陆云停反而笑得愉悦。正说着,有下人来送首饰,是城中首饰铺子里打好的一套点翠嵌孔雀石头面,陆云停看了眼,道:“这支簪子上的梅花不错,再晚些,赏梅时就很应景了。”“娘戴着一定好看。”陆夫人嗔道:“娘都这把年纪了,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不过是过些日子要去赴知州夫人的宴。”陆云停点点头,道:“听张嬷嬷说娘这些日子常去赴宴?娘不是一贯不喜欢这些应酬吗?”陆夫人体弱,陆云停身体也不好,自是没有心思参与这些应酬。可自陆云停弱冠之后,陆夫人心结解开,比以前也精神了许多。一旁的仆妇笑道:“还不是因着少爷”陆夫人打断她,道:“好了,你和于青也回去吧,我乏了,想歇歇。”陆云停没将这话放心上,道:“那娘先歇着,晚些时候我们再来陪娘一起用午膳。”江于青也行了一礼,道:“夫人好好歇息。”陆夫人笑道:“去吧。”揽芳阁里有一株晚桂,这个时节花也还未谢尽,留了几支绽放出浅浅的桂香。陆云停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时见江于青看着那株桂花树发愣,道:“看什么呢?”“这花都快落完了,有什么可看的,”陆云停道,“娘上回让人做的桂花蜜还有些,泡了尝尝?”江于青心不在焉地应了声。陆云停吩咐了小六,见江于青心事重重的模样,皱了皱眉,道:“怎么了?这几日都魂不守舍的。”江于青回过神,看着陆云停,一眼就撞见陆云停关切的眼中,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着今年的岁考。”陆云停笑了,道:“这有什么可发愁的。”“你且放心去考,今年的7777陆云停还在想着空明禅寺的素斋江南闻名,豆腐做得尤其好,江于青定会喜欢,下一瞬,就听到了那句“和离”,话顿住,没听明白,问道:“你说什么?”江于青将话说出了口,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艰难,剩下的话便也顺理成章,道:“其实也算不得和离,我和少爷只是有一纸婚书,还未成婚。可到底是婚书,不若销毁了”“等等,”陆云停听他越说越离谱,眉毛紧拧,看着江于青,抬手搭在他额头,又揪他脸看江于青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你在说什么胡话?”江于青没有闪躲,脸上神情很平静,让陆云停有些陌生,又觉得实在荒谬,竟似做梦一般,无法理解更无法相信地盯着江于青,说:“你说你要和我和离?”江于青望着陆云停,点了点头,道:“少爷与我成婚,百害而无一利。那纸婚书本就是因我为少爷冲喜而立,是权宜之计,如今少爷已经康健无虞,自然不再需要我来冲喜,少爷已弱冠,正合娶新妇,这样对少爷好,对陆家也好。”这些话不知在江于青心里拟了多少遍,句句字字都是钝刀,想时已经搅得肺腑做疼,现下说出口,心中缓缓滋生出让江于青五脏六腑,心肝脾肾都一抽一抽地泛起疼来。这份疼痛来得缓慢,却又是一点一点加剧的,疼得让江于青有些茫然,又有些绝望。陆云停从未想过江于青会说出今天这番话,自打他十六岁见到江于青,接纳了他是自己童养媳这一事,便将他划为了自己人,更不要说三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江于青太乖顺了,对他也体贴,陆云停的计划里就没有江于青会不愿意嫁给他这一个可能。饶是陆云停聪颖,在这番话的轰炸之下,也过了好半晌才寻了那么一丝半缕的理智。江于青竟和他提和离?江于青竟想和他和离?他不但想和他和离,还让他去娶新妇?!听听这话说的,这是筹谋多日了,还能将话说得这般冷静,井井有条,陆云停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可胸膛却起伏得厉害,手都微微发起颤,他只要一想江于青不愿嫁给他就无法接受。陆云停道:“江于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于青抿抿嘴唇,道:“我知道。”这三个字一出,简直一口寒气直冲到陆云停心口,灵台,他浑身都凉了,说:“你要和我和离?”江于青:“嗯。”还……嗯?!陆云停快气疯了,他道:“你还要我去娶新妇?”江于青说:“少爷本就该娶个门当户对的新妇。”陆云停才不管什么本就该本不该,他只知道江于青不但自己不想嫁给他,还想着他去娶别人,甚至乐得见此,偏他还剃头挑子一头热,想着何时去寻他爹娘说起二人行仪礼成婚。陆云停一口血都梗住了,瞪着江于青,几乎想想将他活撕了不,还是掰开他的脑袋看看他脑子里都塞了什么东西!江于青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出陆云停的惊怒交加,心想,少爷怎么这么生气,莫不是他先提的和离,少爷觉得丢了脸面?也是,少爷多骄傲的性子,这事岂能由他提出来,是他思虑不周了。可江于青听着陆夫人所说的赴宴,还有那仆妇的未竟之语,可不都是说陆夫人是在为陆云停相看。夫人也是想少爷娶亲的。陆云停狠狠闭了闭眼睛,忍得要呕血才没做出失去理智之事,对江于青说:“你出去。”江于青:“……噢。”说罢,看了看陆云停转身就朝外走,陆云停看着他当真就想这么要走了,眼睛瞪大,怒道:“江于青!”“你竟然就这么走?”江于青回头看着陆云停,眨了眨眼睛,很是无辜的模样。陆云停心口都疼了起来。“每日对我嘘寒问暖,左一句少爷右一句你真好的,是不是你江于青?”“说要一辈子伺候我,照顾我的,是不是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处处以我为重的是不是你?”“和我翻云覆雨,耳鬓厮磨的,”陆云停咬牙切齿地道,“是不是你?”江于青莫名的觉得这样的陆云停有些吓人,更从未见过这样大动肝火的陆云停,低声道:“……是,少爷您别生气,当心身子。”“呵,”陆云停想,还假惺惺地挂心他身子,他看江于青是恨不得气死他,陆云停道,“既然如此,你还要和我和离?还要我去娶新妇?”江于青心想,他伺候陆云停,一辈子照顾他,以他为重,本就是理所应当,至于翻云覆雨,耳鬓厮磨这也,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兴许是陆云停怒意太盛,江于青到底是没将这话说出口,下一瞬,他就听陆云停道:“你不想嫁给我,你不喜欢我,又何必这样费心取悦我,还赠我玉!”江于青小声道:“……玉,那是少爷的生辰礼。”陆云停声音提高了几分,“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这还不是陈情之语?!你送我这生辰礼,不就是要陈你心意!”他此话一出,眼睛都红了,盯着江于青,说:“你既对我无意,不愿当真嫁我过一生,为什么不干脆守你的本分,只做个下人忠仆!”“既已让我对你”陆云停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气愤,“还想着让我成婚,江于青,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江于青被他一通委屈怨怼的话砸了个脑袋懵懵,张嘴想解释,一抬头,就瞧见了陆云停通红的眼睛,怔了怔,讷讷地叫了声,“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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