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王掌柜下了车,颜幼卿赶紧跟着下马。早有门童上前引路,又有一个替客人将马牵到楼后马厩去。 光亮如镜的金属门柱与璀璨炫目的玻璃顶灯,叫颜幼卿不由得有点儿眼晕。一身绝顶轻功,差点儿在刚打过蜡的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个趔趄。幸亏他反应快,使个千斤坠,不动声色稳住。 王掌柜直接带着他自侧面楼梯上二层,到了一间小茶室中等候。这间茶室完全是西式布置:一圈印花布面木沙发围着矮几,几上摆放的陶瓷茶具花色艳丽,形状古怪,不知是哪一国的流行款式。 王贵和见他站着不动,便道:“随便坐。”又十分随意地摆弄桌上茶具,用茶匙舀了些黑乎乎的茶叶放在杯子里,显见是此地常客。一个穿西式长裙的女侍端了水壶进来,给二人冲了两杯茶。 颜幼卿拿不准这一圈沙发椅如何区分主次位,迟疑片刻,才在王贵和斜对面靠门一端坐下。尽管他已经在码头分店及库房中见识了许多西洋用具,身体力行亲自尝试却是头一遭。曾经程,他自会交待与你。只要干得好,月俸等同专属护卫。” 胡闵行见颜幼卿应了,又微笑着寒暄几句家常,旁敲侧击,问他师承身世。 颜幼卿答曰家里本是兖州乡绅,父兄病逝后,又遇天灾匪患,以致门庭败落,不得已孤身前来海津闯荡。至于武艺,则是因年幼体弱,家中寻访名师教习,偶然与隐世高人结缘,遂承其衣钵。既是隐世高人,自然名声不显,说出来外人也不知道。 这番话早有准备,虚虚实实,说得十分之顺溜。 胡闵行口头嘉勉一番,递给颜幼卿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裹,才嘱咐助手将他送出大门。 那包裹一入手,颜幼卿便明白里头是什么了。沉甸甸四方小长条,不到巴掌大,足有五两余。按照时下的金价,当得三年库房看守的工钱。便是做山匪时,都没一次性到手过这么大笔钱财。见当然曾经见过不少,可分不到自己头上。况且就算分给自己,拿了也烫手。 颜幼卿把金条塞进怀里,心情畅快。这钱来得容易,可也不亏心。胡大善人是个大方老板,但这么一下子,未尝没有封口的意思。颜幼卿本也没打算把皇会上水火流星表演的底透出去,如今干脆利落收了赏钱,权当是按江湖规矩办事。 颜幼卿回到码头分店故人恩情重 颜幼卿略有些不自在的抻了抻衣襟,旋即意识到自己太过拘谨,只怕被旁人瞧了笑话,赶紧将手放下,虚握拳头放在膝盖上,尽量不动声色地打量桌面摆设与店堂布置。 安裕容坐在他对面,心里一个劲儿告诫自己要忍住,可不能再瞎笑。程,倒是跟盖碗茶一个样。 安裕容忍了又忍,在笑声爆出来之际硬是转成咳嗽,捂住嘴“咳咳”几下。颜幼卿初时当他呛着了,很快便发觉不对,明显是故意假装的。红着脸瞪一眼,瞧见桌上餐布,顺手抄起来扔过去。安裕容急于掩饰,不假思索又喝一口,不想咽得太急,这回是真呛着了,差点儿咳得撕心裂肺,连侍者都被惊动,急匆匆过来问询。安裕容一手抓起餐布擦嘴,一手连连摇摆,示意无妨。好容易平息下来,就看见颜幼卿端坐在对面,板着面孔望住自己,偏偏有一丝藏不住的得意在眉梢眼角浮动,又想笑,拼命忍住了。 餐布叠好放在手边,将点心盘子往对方面前推了推,道:“这个味道不错。”见颜幼卿不动,补充,“是真不错。许多夏人都喜欢,没什么怪味道。” 颜幼卿嗅了嗅,分辨出果香和奶香,气味闻着是不错。 安裕容替他将叉子插在蛋糕上,殷切道:“很好吃的,不骗你。” 颜幼卿戳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果然好吃。馥郁香甜,细腻顺滑,与从前吃过的点心都不一样。再次伸出叉子,才发觉点心只有一份。 “你不吃么?” “午餐吃得多,我不饿。这是特地给你要的。” 颜幼卿不好意思吃独食,叉子停在半空。 安裕容便道:“你到了海津,自当我尽地主之谊。喝杯高馡,吃块蛋糕,不过是起码的待客之道。凭咱俩的交情,莫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哥哥我么?” “那……你也吃吧。确实挺好吃,你也尝尝。” 安裕容不说自己尝过许多次了,笑眯眯拿起叉子:“行,我也尝尝。” 两人分食完一块蛋糕,两杯高馡也喝尽了。颜幼卿认为安裕容特地请客,西洋人的东西价格昂贵,既不能不给面子,也不该浪费,故而随着对方动作,一口接一口喝了个见底,自己也觉得挺意外。 安裕容抱怨他到海津这许久,居然都不想着上门联系徐文约找自己,实在是没良心。又细问这几个月来的经历,现下在哪里安顿。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道:“按说今日理当请你到我的住处去认认门,再把徐兄叫出来一块儿吃个饭。只是事先没有预料,我后头还约了别人。想必你也同样不得闲?” 颜幼卿点头:“是要快些回去给掌柜复命。” 安裕容叫侍者结了账,站起来:“那便过两日,我去广源商行码头分店看你。” 颜幼卿有些为难:“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店里,什么时候出门接送货物。要不……还是我去找你?” “你才干了几个月,为这点事告假老板多半要不高兴。我得空的时候多,就当是闲逛了。你也不用特地候着,总能撞见的。” 颜幼卿没说自己在皇会上的风头之举,安裕容不知道他在老板面前颇有脸面,告个假会朋友并非难事。这会儿要特地解释,颜幼卿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同意等对方上门。 他把安裕容送上电车,转回总店马厩去取自己的马。因为今日这场意外重逢,脚步略有点儿发飘。骑着马即将走出圣帕瑞思路,才想起没问安裕容到海津后具体状况如何,更忘了提及报答恩情之事——不但要还人家钱,还应当还人家马。 颜幼卿回到店里,等傍晚店门关闭,请大账房开了锁,将寄存在柜上的小箱子取出来,躲进自己小屋,清点这些日子攒下的家私。除去大老板赏赐的黄金,数月来省吃俭用,竟也积下一笔不小的资材。将银元一枚枚点过,数出五十整,仅留点零头充作日用。次日早又跟柜面讨了块红洋布头,把五十枚大洋并两根小金条,裹成一个小包,放回箱子里,重新寄存到柜上,只待安裕容来了好交给他。 小樟木箱中其他零碎都取了出来,包括一摞二月至今的《时闻尽览》。《时闻尽览》十日一期,如今已是六月初,那《仙台山历险记》亦连载了十余回,正讲到第一批人质释放,山匪如何用老幼妇孺交换食物药品。其中有匪首之奸猾,匪徒之凶悍,有总长之英明,军士之勇敢;又有身陷匪窟人质百态之生动描述,内外营救权衡斡旋之多方揣测;而亲历者怀谷散人,更是被塑造得临危不惧,智计百出,与之搭档的少年匪首,则神秘莫测,亦正亦邪。一场人质物资交换写得曲折多变,扣人心弦,将整个故事推向了精彩绝伦的高潮。至于两名主角,既针锋相对,又默契无间,披荆斩棘,化险为夷,简直浑身上下闪着金光。 颜幼卿不知道其他人读了是何反应——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看店内伙计同他一道追着报童买《时闻尽览》,读罢几个人还要争论多日,就明白这《仙台山历险记》是如何蛊惑人心了——但就他自己而言,头一次读到,差点面红耳热,无法直视。被其他伙计硬拉着热议几回,才慢慢习惯,权当它是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虚构故事。《仙台山历险记》么,看名字就知道,鬼扯胡谈而已。 然而猝不及防见了安裕容本人,再回头翻阅这写得天花乱坠般的故事,一摞子报纸直教颜幼卿觉得烫手。尴尬之余,匆匆收起,手忙脚乱塞进床铺褥子底下。心中暗叹,自己的脸皮实在没法与对方相比,若叫安裕容发现自己买了这份报纸,可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三天后的上午,颜幼卿正准备出门,安裕容果然找了过来。今日原本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事,只是去码头打听几趟货轮大概什么日子能到,与相关管事核对前一段的细货账目。颜幼卿与王掌柜说一声,换了别的伙计去码头,对账的事延后进行。王掌柜头一回见他有朋友来,又见安裕容衣着讲究,气度不凡,不免细问几句。颜幼卿便道是从前机缘巧合认识的故人,没想到在海津又偶然巧遇了。他想了想,安裕容最近常去总店拜会大老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撞上王掌柜,便将总店门口巧遇的情形也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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