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四当家看着安裕容,下巴微扬,“此事并无阁下置喙余地,我颜四要带个人下山,易如反掌。当然,若阁下心中实则早欲投效司令与师爷,便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 安裕容一时默然。四当家意料之外地去而复返,显然是为了安顿眼前三人。而司令与师爷也早有命令,只待报之以琼瑶 安裕容手心里藏着几块黄油饼干,伸到小男孩面前,张开手指让他看一眼,旋即合上。小声道:“我是你哥哥的朋友,这是送给你和妹妹的礼物。别人都没有,你放在口袋里偷偷带回去,晚上再吃,明白吗?” 小男孩看着他,眨巴几下眼睛,最后点了点头,一只手扯开裤子侧面口袋。 安裕容觉得有点好笑,面上当然不露出来,将几块饼干塞进去,再次叮嘱:“进屋再拿出来,不要让别人看见。要分给妹妹一半,不许自己独吞,知道吗?” “知道。”小男孩细细应了一声。 安裕容心说真不容易,小少爷终于肯开口了,不枉自己费心备下如此宝贵的贿赂物资。逗弄道:“你哥哥叫颜四,你是不是叫颜五?” “不是哥哥,是小叔。我也不叫颜五。”小男孩回头看看,见母亲正推开门出来,捂住裤袋口,吧嗒吧嗒一溜烟跑进了屋。 原来是小叔。安裕容若有所思。见那女子冲自己点头示意,牵起孩子的手退回屋内,就要关门,赶忙道:“大嫂稍待,安某有话相询。” 女子听闻此言,站出一步,让孩子留在屋内,敛容道:“先生请讲。” 留守玉壶顶的匪兵得了四当家命令,无事不往后院来。安裕容瞅准空档,特地上门找人套话。 “在下须向诸位洋人说明大嫂及两个孩子身世,便于此后行动。四当家临行并未言及,还望大嫂有所透露。” 女子略加沉吟,开口道:“理当如此,有劳先生费心了。说来惭愧,先夫曾不得已效力于傅司令麾下,我等居于此间,名为眷属,实同人质。先夫过世后,我一介弱质女流,虽有心脱离,奈何无能为力。先夫在世时,与四当家结下深厚情谊,我母子托赖其悉心关照,苟且偷生至今。值此傅司令欲宏图大展之际,肯放过我孤儿寡母,我等却不敢深信。幸得上天垂怜,得遇先生这般贵人。此番得先生援手,若能脱难,大恩大德,铭感五内,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这番话显然早有准备,虽未知真假,然合情合理,足以拿去说服约翰逊尚先生等人。安裕容点头应了,寒暄两句,告辞离开。果然,几位为首人质听了他的解说,又见过那女子及孩子可堪怜悯的情状,觉得不过顺手而为,便能救人脱离困厄,皆无异议。 安裕容不由得在心里又赞了四当家一番。看那匪兵中张串儿刘大几个,其人不在此地,命令亦执行不苟,显然也算得心腹,四当家却并不把三位故人托付给他们。除却不够信任的缘故,大约也有不够安稳的因素。眼下这般情势,对于想要脱离匪巢的女人孩子来说,哪里还有比洋人质身边更具保障之处呢? 故人是安顿好了,却不知四当家本人于自身处境,又有什么打算? 无缘无故,竟关心起另外一人的前程来。 安裕容有些自嘲,状似无聊地翻着那本洋文书。翻了一阵,将书垫在脑袋下枕着,阖眼假寐。 转眼到了立秋,山里接连下了几场雨。雨住之后,又过了两天,山道才基本干透。以张串儿为首的匪兵忙不迭带着所有人下了玉壶顶。在半山村庄接了滞留于此的夏人人质以及留守匪兵,一行数十人未加停留,匆匆忙忙往山下赶,只剩极少数山村原住民没动地方。 对于人质来说,自由在前方招手。对于匪兵而言,这一趟更意味着可能脱胎换骨,从此富贵加身。三四日的下山路途,竟无人感觉辛苦。人质待遇自然也越来越好,即便物质上不过如此,匪兵态度可说极其友善。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人物品,能还的都还了。赶上人质中身体虚弱行动迟缓者,还有匪兵争相出力背负而行。毕竟,在恩怨分明的好汉们看来,这一回发达机会,都是托了豪华专列劫下的诸位贵人之福。 约翰逊拿到自己的相机,喜出望外。傅司令和四当家不懂行,以为胶卷不能用就是机器坏了。安裕容当然不曾特地说明。于是这坏了的相机,转托张串儿之手,被四当家作为人情还了回来。 七月的最后一天,一行人抵达山脚。众人歇息的地方应该是原先二当家驻扎处,只是防御工事都拆了,仅余几个草木棚子供临时栖身。大伙儿挤在一起,张串儿也没有特意回避,安裕容知道他派了人进城报信。人质何时进城,暂等司令与师爷命令。 次日,那报信之人回来,与张串儿嘀咕几句,两人一块儿走到安裕容面前。 安裕容一直密切注意对方动静,见此不由得暗惊,莫非奚邑城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安兄弟,师爷有话捎给你,说是要请安兄弟帮忙。”张串儿说罢,冲旁边之人道,“那洋老头的信,给安兄弟瞧瞧。” 安裕容接过信件展开,居然是科斯塔先生所写。原来提出这样的方案。 恰逢人质下山,报信的匪兵进城,这封信便经各方默许,在丘队长没来得及知情的情况下,交到了安裕容手里。 安裕容看过信,将之递给约翰逊,又向夏人人质解说一番信件内容。 毫无疑问,谈判顺利人质方能获救,断无不竭尽全力之理。几位为首者稍作商量之后,便定了约翰逊和阿克曼二人作为洋人质代表,前去声援科斯塔先生。韦伯医生与尚先生则留下,分别负责关照西、夏人质。 约翰逊问:“伊恩,你是与我们同去,还是留在这里?” 事实上,从看完信开始,安裕容就在纠结这个问题。最稳当的做法,当然是留下来,确保将那母子三人照应到底。真要和约翰逊同往,其实不见得有多大用处,还须冒着被人认出揭穿的风险——何以前次匪徒手下,转眼成了人质翻译?哪怕有许多人可以证明自己清白,解释起来也甚是麻烦。师爷明显还没放弃拉拢,谈判桌上见面,岂非彼此尴尬? 只是心底仿佛总有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催促他去到那距离最近,风险最大,最能知道局势变化的地方 他还没有回答,张串儿已经过来,道:“师爷的意思,是要安兄弟同提前进城的洋人一道走。不过兄弟你要是有洋老板发话,留下来关照其他人,自然也不是不行。”这明摆着就是替四当家放水了。 安裕容听了他这句,反而下定了决心,向约翰逊道:“我和你们一起去,说起话来总要方便些。只是科斯塔先生提及之后多留一些日子,监督城防交接事宜,我就不参与了。只要谈判结束,便先回海津去。” 约翰逊本就希望有他同行,当下表示支持。 安裕容走到泰勒先生面前,指指一直跟在身边不远处的母子三人:“我与约翰逊先生,阿克曼先生先一步离开,必定竭尽所能,促使谈判顺利进行。这三位就拜托给您。诸位进城之后,如果我没能闻说不平事 八月初四,谈判圆满结束,协议顺利签订。 八月初五,在各方见证下,傅中宵被正式任命为北方新军兖州护国独立军军长,军事行动方面受兖州陆军司令辖制,人事编制方面则归京师新军总司令部统管。外务总长代表祁保善大统帅向其授予军旗、徽章、印信。按说这事本该兖州陆军司令张定斋来做,奈何张司令正闹别扭,早带队回了泺安大本营。外务总长头一回给人授军衔,十分激动,摆出各种姿势供人拍照,新任傅军长相当配合,留下一张张笑逐颜开的合影。 安裕容站在见证人队伍最后排,于记者群中找到了徐文约。他不确定这些天对方注意到自己没有。想来以徐文约如今资历,和那些国内外老牌大报记者比起来,依旧浅薄太多。别说谈判现场进不去,今日这个公开的任命仪式,对方也只能如自己这般,挤在记者队伍的最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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