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身上的神秘感又增加几分,但见他为人处世的态度,倒不像狂放不羁之辈,看样子深谙名利场上的规矩。公言已知陆先生住在天香客栈,便带着金冠少年离开。临别前,朱浩有意走到少年身旁,低声道:“我除了喜欢钓鱼,还喜欢抓兔子,偶尔会在王府东街的花鸟市卖,有兴趣你可以来瞧瞧。”“哼!”少年轻哼一声,头侧到一旁,看不出其对兔子是否感兴趣。等人走后,朱浩收回目光,发现陆先生已淡然坐回河边,捡起丢在地上的鱼竿,继续优哉游哉垂钓。你所谓的姜太公钓鱼,难道钓的不是兴王府出来的这一老一少?朱浩试探地问道:“看样子,那位公言先生别有所图?”“你懂?”陆先生闻言瞥了朱浩一眼。朱浩也抓起钓鱼竿,却只是整理鱼线,试探问:“那位是谁?好像跟兴王府之人交情匪浅啊!”“匪浅?诗经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匪,非也,这词谁教你的?”看来陆先生对于孩童开蒙读书到什么程度,有一定了解,一下子便挑出朱浩言语中超过年龄段认知的词句。朱浩不想回答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陆先生抬头看着平静的河面:“他姓隋,字公言,在兴王府为幕宾,于安陆士林颇有名气。”“进士出身?”朱浩问。陆先生侧目看了朱浩一眼,微笑道:“举人。”朱浩追问一句:“那就是说跟陆先生你一样喽?”陆先生闻言不由皱眉。朱浩的问题,语带双关,听似问询陆先生功名情况,其实他主要是观察陆先生的反应。不出朱浩所预料。陆先生对“举人”这个身份极为抵触。“兴王府幕宾都对陆先生这般敬重,看来陆先生应是当世名人却不知真正身份为何?”朱浩故意把话说得浅白些,试探不得便直接开问这才是孩子应有的反应。不出意外。陆先生没有回答。朱浩道:“你说他是兴王府教习,那那个跟我年岁相当的孩子,不会是兴王世子吧?”陆先生笑着摇摇头:“我从何而知?”“那先生知道什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陆先生说到这里,再次闭上眼,摇头晃脑,状极享受。老少二人沉默以对。中间朱浩几次想挑起话头,想打探陆先生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得到回应。实在没办法,朱浩只能乖乖钓鱼,很快他脑子想的都是那少年郎,对方至少是兴王府出来的,而且看样子地位不低,但他除了暗示自己会去花鸟市卖兔子,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走了!”陆先生突然把鱼竿往旁边一丢,起身就要走。朱浩赶紧追上去问道:“先生这是往何处?”陆先生头也不回,抛下一句话:“各回各家你且先回去吧。”“可是我今天是来随陆先生开蒙,读书识字的”朱浩委屈巴巴地说。陆先生稍微侧过身,给了朱浩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虽然我不知你在四书五经上造诣如何,但观你言谈举止,远非普通稚子可比,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你我相识一场,算是有缘,其他就看你的造化吧。”脚步迈开。朱浩大声道:“我听说江南有个六如居士,才高八斗,诗画无双陆先生听说过此人吗?”陆先生迈出去的脚,硬生生收了回来。他转过身,厉目打量朱浩。“你听谁说的?兴王府那孩子?”陆先生不相信朱浩知道什么“六如居士”,只觉得应该是有人告知。朱浩跟那金冠少年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可能是交谈中得知。因为少年问陆先生的话,颇有机锋,说明此子从隋公言那儿得到了他身份的一些讯息。朱浩道:“没人跟我说,但在此我劝告几句,南昌去不得,最近江赣和湖广地面不太平,盗匪频出,听地方商贾说,这一切或跟南昌那位藩王有关,早前陆先生说取道安陆往南昌有感而发。”“呵呵。”一个成名已久的大儒,听到一个七岁尚未正式开蒙的稚子,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会作何感想?没直接啐你一脸唾沫,算客气的。“朱浩,你见识确实不凡,但以你的年纪,却不可能妖孽到这个地步朝廷波谲云诡,危机重重,若有人想借你之口跟我说这番话,替我说声谢谢!”这次陆先生再未停留,径直离开。“走了也好。”朱浩其实不想知道这位陆先生是否是唐寅,因为是或不是对他而言均无影响。唐寅在
正德年间是如何的窘迫,谁都清楚。这样一个中晚年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靠书画赚点钱,浑浑噩噩勉强度日,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历史上对他的评价高,主要是因为他人生经历丰富,是个有故事的人。明朝书画名家众多,能跟唐寅媲美者不在少数,只是因为唐寅遭遇非常奇葩,堂堂南直隶解元几乎是稳中进士的,结果却遭遇科场舞弊案,会试名落孙山不说,还被朝廷贬斥为小吏,勒令一生不得为官,其后人生起起伏伏,既有修筑桃花庵别业的壮举,也有宁王府装疯卖傻侥幸逃脱的不堪,其游荡于江湖,埋没于书画,作品终成传世珍品。“就算你真是唐寅,还能帮到我不成?”朱浩回到家。朱娘一直热切等儿子回来,一见面就赶紧上来抓着儿子的肩膀问道:“陆先生呢?”“回去了。”朱浩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他教了你什么?他住在何处?”朱娘本来还想问问儿子出去这段时间的收获,但一想没带书本不说,还没带文房四宝,最多简单试探一下儿子学问就不错了,能教到什么?所以还是问人在何处比较稳妥。朱浩更实在:“我哪里知道他住在哪儿?本来好端端钓鱼,突然来了个人好像是兴王府的教习,跟他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然后没过多久我们便分开不如娘等他下次来,直接询问。”朱浩不得不这么说。免得被朱娘当成是他把陆先生给气走,毕竟朱浩之前没给陆先生好脸色。朱娘闻言蹙眉:“你这孩子,真是的跟着先生出去一趟,居然不看看他住在哪里?”其实朱浩知道陆先生的居所。陆先生跟隋公言说住址时没避讳朱浩,朱浩耳朵不聋,更是有心人,只是他不想让朱娘继续找此人。请后半辈子全靠朋友接济才能过活的唐伯虎来当自己的老师,一看就很不靠谱。“这位陆先生跟王府教习有来往,说明很有本事,这样吧,仲叔去打探一下,弄清楚他的落脚地,备一份厚礼送去”朱娘对陆先生很重视。朱浩突然感觉到,这个娘虽然有时候做事一根筋,眼光却着实不错。一个市井流落街头的醉鬼,居然就被她相中觉得有真本事,最后还证明确实大有来头,还是青史留名那种!相人挺准啊。李姨娘近前道:“若人家实在不愿教的话,夫人还是别勉强了,不如给浩少爷找个正经的先生要紧。”显然李姨娘在这件事上没那么执着,更务实一些,反而朱娘有点主次不分。朱娘道:“难得陆先生对小浩不嫌弃,有意招为学生,这也算是小浩的造化,若陆先生真有本事,对以后小浩走科举之途大有裨益,咱做家长的不能不替他留心。”朱娘说话谨慎,像极了为孩子学业操心的父母。朱浩道:“那娘要赶紧了,听陆先生跟兴王府那个教习朋友说,过几天就要离开安陆,若他就这么走了到底算不算是我的先生?一字之师?”朱娘白了儿子一眼,不再跟小孩子贫嘴,赶紧安排去找仲叔打听陆先生住所。好像连自家晒盐之事都不那么重要了。朱浩终于不用再被什么莫名其妙而来的先生桎梏。下午他重新回到花鸟市摆摊。随即他便遇到麻烦。这年头虽然没人收什么摊位费,但还是会有人借机敛财,也不知是坊主找来的人,还是市井泼皮,非要让朱浩付摆摊钱。“卖兔子属于正经买卖,在这花鸟市做买卖就要交地保费,这是规矩”见对方说话的口气很官方,朱浩蹙眉问道:“我一个小孩子卖兔子,还要交钱?可我没卖出去一只啊。”那人道:“地方你占了,兔子吃喝拉撒什么的,不要人收拾?看你也没什么生意,就交一文钱吧,明天若还是我当班,你不用再给就是。”交一天管两天?挺会做生意啊。朱浩摊摊手,“没做成生意也就没钱交啊没听说谁家小孩出来做生意,家里会先给几文钱留着交地保费的要不你这样吧,等我把兔子卖出去,立即给你钱,这总该可以吧?”“不行!不交,以后就别来卖了!”地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朱浩的生意眼看就要黄。朱浩故意嚷嚷:“我娘病了,就靠抓来的兔子卖点钱,等回头给娘抓药治病这位大哥你怎么不讲理呢?呜呜大家伙儿评评理啊。”果然人们迅速聚拢过来,指指点点。操纵舆论走向,正是朱浩擅长的。就在此时,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头晌见你在河边钓鱼,这晌午才过,你娘就病倒了?你不会是想说,头晌钓鱼也是为了卖掉鱼给你娘治病吧?哼,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坏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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