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岸的瞳孔涟漪般散开,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头发大片大片掉下来,露出光秃秃的、暗沉的脑袋,头盖骨裂开几道红褐的血口,一大块骨头砸落在地,混乱的内容物倾倒而出。 宋先生猛地一把抱住面前血淋淋的枯骨,手臂和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江教授忽然出现在南岸背后,他穿着沾血的绿色手术服,遗憾地对宋先生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宋先生猝然问:“你说什么?” 语调里溢出来的阴郁和狠厉将中年男人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们真的尽力了” 宋先生回过神来,看着面前刚做完报告的部门经理,沉默良久,他平静温和地出声道:“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经理心有余悸,狼狈地逃离。 宋先生明白自己不可能继续安然在公司待下去,他回到医院,回到手术室外的家属等候区,南岸就躺在里面,和他仅仅隔着几道墙,近距离带来的安心感疯狂引诱着他更进一步,可是靠近的路途却铺满了令他发疯的焦虑。 他走近手术室,触摸离南岸最近的那堵冰冷的墙,直到被焦虑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转身离开。 屡次来了又走,去而复返。 他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游走在病房之间,敏锐地听着里面的笑声和哭嚎。 当有病人抢救失败的噩耗传来,他的心脏就狠狠地跳出胸膛,满心焦灼地想南岸会不会就是下一个不幸者。 可是如果病房里欢声笑语,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庆贺所爱之人战胜病魔、化险为夷,他又悲哀地想,幸运是个不确定的概率,有人当分子也有人当分母,而世界上总要有死亡和不幸,万一分子都让别人做了,好运都让别人占尽了,他的南岸要怎么办? 他现在后悔得发疯,后悔没有早点遇到南岸,后悔没有从一开始就珍惜这个人,后悔这三年来无数次刻意忽略南岸主动却小心的感情,明明有那么多一伸手就能抓住的瞬间,全都被他的冷淡和沉默浪费了。 手术室里。 刚从静脉里给麻醉药,南岸就眯起眼睛神志不清地说着什么。 麻醉医师仔细去听。 南岸紧张地喊:“医、医生酱” 麻醉医师:“嚯,刚刚还赛博朋克,咋突然二次元起来了呢?” 江教授淡定道:“患者最近在学日语。” 麻醉:“哦哦难怪,好的呢患者酱。” 南岸:“酱、僵尸吃掉了我的脑子!”farewell(5) 宋先生站在家属等候区,浑身的骨骼沉沉地坠下来,多年来为他维持着喜怒不形于色的面部肌肉和神经,也变得不受控制,他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脸了,也不知道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江教授见到他时,神色变了变。 宋先生想,他现在的表情一定糟糕透了。 江教授很快露出一个微笑,对他说:“恭喜,手术非常顺利,肿瘤边界清晰,已经全部切除,标本送去做病理检查了,目前来看有很大概率是毛星。” 毛细胞型星形细胞瘤,仅仅罕见地占胶质瘤的5左右,一般为良性,可以治愈。 选择手术是对的。 他们成功了。 南岸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个机械僵硬的女声播报: 【系统升级中】 【叮!恭喜您,您的脑容量由1bit升级为2bit!】 于是南岸顶着他那2bit的脑袋回到了高中学习,他向同桌炫耀:“我脑容量升级后有2bit哦!” 同桌嫌弃道:“我有1个字节,相当于8个bit。” 学习委员鄙夷道:“我有1。” 学霸面无表情道:“我有1个g。” 众人惊呆,头晕目眩:“竟然可以有一个g!足足8589934592个bit呢!” “其实我也只有1个g,”说完,学神悠悠然从兜里摸出一块外接硬盘,“不过那是我的运行内存,我还有10tb的外接硬盘。” 南岸深受打击,哭了。 他决定努力学习,勤能补拙。 清晨,闹钟响起。 南岸默念一万遍不能赖床,下定决心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也起不来。 床是磁,他是铁。 床像粘蝇纸,他就是苍蝇。 南岸使劲挣扎,终于—— 刚抬起肩膀就被一把按回床上! 他绝望地嚎啕大哭,哭得特大声,“班主任你听我解释,床长手了,它不让我起床上课,你要相信我,真的呜呜呜呜” icu内。 麻醉医师一走过来,就看见南岸在病床上挣扎扭动着想要坐起来,眼疾手快把人按回床上。 南岸眼角溢出了晶莹的泪水。 南岸醒来,四肢被绑在床上,不能动弹,也说不了话,嘴里插着一根又粗又硬的管子,让他反胃想吐,难受极了。 江教授过来给他做了些检查,告诉他情况不错,手术很成功,肿瘤切干净了,标本送检,再观察一段时间,不出意外的话就撤管。 南岸意识不太清醒,不知道是没听进去还是没听懂,眼睛一个劲儿四处张望,看起来难受中夹杂着一丝兴奋。 麻醉医师打开手写软件,把屏幕递到他手边,示意他有什么想说的写出来。 南岸画了半天:cbpk! 麻醉医师愣了愣,“赛博朋克?” 南岸:nsdd 麻醉医师领悟了,“想不想合个影啊?” 南岸用虚弱颤抖的手指比了个剪刀手,耶。 麻醉医师热情地再次跟他介绍了一会儿icu里的仪器设备。听着听着南岸昏睡过去了,麻醉医师给他把被子拉严实,心想在icu里心态都还能这么好的患者酱真是不多见了呢。 南岸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被子往上拉了拉,还掖了掖被角,身体顿时暖和多了,感动得潸然泪下,icu有真情,icu有真爱。 宋先生看到照片的时候,想哭又想笑。 他待在医院里彻夜难眠,神经高度活跃,让他一直睡不着,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时间,盯着日出的方向等太阳升起,等南岸撤管转出icu。 星河灿烂,夜云被风轻轻吹走。 宋先生默默在心里祈祷。 和煦的晚风,给南岸一个好梦。 黎明破晓时分,启明星在东方高悬,明亮耀眼,天际逐渐泛起鱼肚白,太阳马上就要从地平线上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江教授做第二次检查,告诉宋先生可以趁南岸清醒的时候通过视频探视。 icu不允许家属进去探视,但配备了完善的视频探视系统,病人家属可以通过视频交流、见面。 南岸恢复得不错,提前做过心理准备的后遗症也都暂时没有出现,但是目前意识不太清醒,反应很慢,身体仍然极度虚弱,仿佛连做个表情的力气都没有。 视频连通的瞬间,宋先生怔住了。 他一时失语,不知道说什么。 一见到南岸他百感交集,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废物点心离开他,独自结束与疾病和死亡的斗争,终于遍体鳞伤地狼狈险胜。 现在的南岸是他见过的最丑陋的南岸,四肢如枯萎的树枝在病床上摊开,全身连着乱七八糟的仪器设备,光头裹着纱布,精神不振,面容憔悴,皮肤苍老而失去生机,状态差得难以形容。 可是当南岸在视频中见到宋先生时,眼瞳里流露出一点微弱而珍贵的光彩,像是深空里遥远、不太明亮却诱人探寻的星辉。 这一幕让宋先生的睫毛不断往下坠,触底弹回,细密的黑影在眼前闪闪烁烁,他控制不住地不停眨眼睛,眼眶微热,目光氤氲,视野渐渐模糊了。 南岸还活着,他没有失去这个人。 插管还在,南岸说不出话,江教授递给他手写板让他写写画画。 南岸费劲地抬起手指,指尖缓慢地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母: 宋先生在心里猜测其中的意思。 ?aa?南岸思念他的家人了? 家庭是普通人遭遇挫折和委屈后的避风港,血浓于水的亲情难以割舍,既然手术已经成功,劫后余生,基本没什么后顾之忧,南岸需要他立即联系家里人过来见上一面吗? 或者说南岸其实是饿得太久了,=金拱门=麦当劳,他想吃炸鸡汉堡? 南岸画出第二个字母:u u?这是什么缩写? 希腊字母表里的μ? 宋先生迷惑不解,他社交网络实在玩得不多,想用手机上网搜索,视线却不愿意离开视频里的人一分一秒。 南岸还没有停下来,视频里,他望着宋先生,眼睛微微弯起来,似乎是想微笑,然后用手指颤颤巍巍写下最后的字母:a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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