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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第1页)

倘若真的是“天地大戏场”,那么,文场上当然也一定有丑脚——然而也一定有黑头。丑脚唱着丑脚戏,是很平常的,黑头改唱了丑脚戏,那就怪得很,但大戏场上却有时真会有这等事。这就使直心眼人跟着歪心眼人嘲骂,热情人愤怒,脆情人心酸。为的是唱得不内行,不招人笑吗?并不是的,他比真的丑脚还可笑。

那愤怒和心酸,为的是黑头改唱了丑脚之后,事情还没有完。串戏总得有几个脚色:生,旦,末,丑,净,还有黑头。要不然,这戏也唱不久。为了一种原因,黑头只得改唱丑脚的时候,照成例,是一定丑脚倒来改唱黑头的。不但唱工,单是黑头涎脸扮丑脚,丑脚挺胸学黑头,戏场上只见白鼻子的和黑脸孔的丑脚多起来,也就滑天下之大稽。然而,滑稽而已,并非幽默。或人曰:“中国无幽默。”(3)这正是一个注脚。

更可叹的是被谥为“幽默大师”的林先生,竟也在《自由谈》上引了古人之言,曰:“夫饮酒猖狂,或沉寂无闻,亦不过洁身自好耳。今世癞鳖,欲使洁身自好者负亡国之罪,若然则‘今日乌合,明日鸟散,今日倒戈,明日凭轼,今日为君子,明日为小人,今日为小人,明日复为君子’之辈可无罪。”(4)虽引据仍不离乎小品,但去“幽默”或“闲适”之道远矣。这又是一个注脚。

但林先生以为新近各报上之攻击《人间世》(5),是系统的化名的把戏,却是错误的,证据是不同的论旨,不同的作风。其中固然有虽曾附骥,终未登龙的“名人”,或扮作黑头,而实是真正的丑脚的打诨,但也有热心人的谠论。世态是这么的纠纷,可见虽是小品,也正有待于分析和攻战的了,这或者倒是《人间世》的一线生机罢。

四月二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申报·自由谈》。(2)《论语》参看本卷第275页注(3)。该刊以登载幽默文字为主。

(3)“中国无幽默”作者自己也持这种意见,他在《南腔北调集·“论语一年”》中曾说:“幽默在中国是不会有的。”(4)见林语堂在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周作人诗读法》。其中所引古人的话,出于明代张萱《复刘冲倩书》(引语中“鸟散”原文作“兽散”)。张萱,字孟奇,别号西园,广东博罗人,著有《西园存稿》等。

(5)《人间世》小品文半月刊,林语堂主编,一九三四年四月在上海创刊,一九年十二月停刊。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发行。该刊出版后不久,《申报·自由谈》等曾发表文章批评它的所谓“闲适”的作品,林语堂即发表《周作人诗读法》作答,其中说:“近日有人登龙未就,在《人言周刊》、《十日谈》、《矛盾月刊》、《中华日报》及《自由谈》化名投稿,系统的攻击《人间世》;如野狐谈佛,癞鳖谈仙,不欲致辩。”只要并不是靠这来解决国政,布置战争,在朋友之间,说几句幽默,彼此莞尔而笑,我看是无关大体的。就是革命专家,有时也要负手散步;理学先生(2)总不免有儿女,在证明着他并非日日夜夜,道貌永远的俨然。小品文大约在将来也还可以存在于文坛,只是以“闲适”为主(3),却稍嫌不够。

人间世事,恨和尚往往就恨袈裟。幽默和小品的开初,人们何尝有贰话。然而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和小品,幽默那有这许多,于是幽默就是滑稽,滑稽就是说笑话,说笑话就是讽刺,讽刺就是漫骂。油腔滑调,幽默也;“天朗气清”(4),小品也;看郑板桥《道情》一遍,谈幽默十天,买袁中郎尺牍半本,作小品一卷。(5)有些人既有以此起家之势,势必有想反此以名世之人,于是轰然一声,天下又无不骂幽默和小品。其实,则趁队起哄之士,今年也和去年一样,数不在少的。

手拿黑漆皮灯笼,彼此都莫名其妙。总之,一个名词归化中国,不久就弄成一团糟。伟人,先前是算好称呼的,现在则受之者已等于被骂;学者和教授,前两三年还是干净的名称;自爱者闻文学家之称而逃,今年已经开始了第一步。但是,世界上真的没有实在的伟人,实在的学者和教授,实在的文学家吗?并不然,只有中国是例外。

假使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个人,无端大叫一声,拔步便跑,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6),然而又心怀不满,骂他的莫名其妙的对象曰“妈的”!但是,那吐唾沫和大叫一声的人,归根结蒂还是大人物。当然,沉着切实的人们是有的。不过伟人等等之名之被尊视或鄙弃,大抵总只是做唾沫的替代品而已。

社会仗这添些热闹,是值得感谢的。但在乌合之前想一想,在云散之前也想一想,社会未必就冷静了,可是还要像样一点点。

五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2)理学先生理学又称道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信奉和宣传这种学说的人被称为理学先生。(3)指林语堂关于小品文的主张,见《人间世》半月刊第一期(一九三四年四月)的《发刊词》:“盖小品文……以闲适为格调。”

(4)“天朗气清”语见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5)郑板桥作有近似游戏笔墨的道情《老渔翁》等十首。道情原是道士唱的歌曲,后来演变为一种民间曲调。袁中郎,即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广公安(今属湖北)人,明代文学家。他和兄宗道、弟中道,反对文学上的复古倾向,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袁宏道的作品以小品散文著称。三十年代时,林语堂等在其所办刊物《论语》,《人间世》上极力推崇袁中郎、郑板桥等人的文章。当时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过林语堂校阅的《袁中郎全集》,上海南强书局出版过《袁中郎尺牍全稿》。

(6)“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语见《世说新语·简傲》,是三国时魏文学家嵇康对来访的钟会表示简慢的话。报载余姚的某乡,农民们因为旱荒,迎神求雨,看客有带帽的,便用刀棒乱打他一通。(2)这是迷信,但是有根据的。汉先儒董仲舒(3)先生就有祈雨法,什么用寡妇,关城门,乌烟瘴气,其古怪与道士无异,而未尝为今儒所订正。虽在通都大邑,现在也还有天师作法(4),长官禁屠(5),闹得沸反盈天,何尝惹出一点口舌?至于打帽,那是因为恐怕神看见还很有人悠然自得,不垂哀怜;一面则也憎恶他的不与大家共患难。

迎神,农民们的本意是在救死的——但可惜是迷信,——但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道别一样。

报又载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党员,出面劝阻迎神,被大家一顿打,终于咬断了喉管,死掉了。(6)这是妄信,但是也有根据的。《精忠说岳全传》(7)说张俊陷害忠良,终被众人咬死,人心为之大快。因此乡间就向来有一个传说,谓咬死了人,皇帝必赦,·因·为·怨·恨·而·至·于·咬,·则·被·咬·者·之·恶,·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不知道法律,但大约民国以前的律文中,恐怕也未必有这样的规定罢。

咬人,农民们的本意是在逃死的——但可惜是妄信,——但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道别一样。

想救死,想逃死,适所以自速其死,哀哉!

自从由帝国成为民国以来,上层的改变是不少了,无教育的农民,却还未得到一点什么新的有益的东西,依然是旧日的迷信,旧日的讹传,在拚命的救死和逃死中自速其死。这回他们要得到“天讨”(8)。他们要骇怕,但因为不解“天讨”的缘故,他们也要不平。待到这骇怕和不平忘记了,就只有迷信讹传剩着,待到下一次水旱灾荒的时候,依然是迎神,咬人。

这悲剧何时完结呢?

八月十九日。

附记:

旁边加上黑点的三句,是印了出来的时候,全被删去了的。是总编辑,还是检查官的斧削,虽然不得而知,但在自己记得原稿的作者,却觉得非常有趣。他们的意思,大约是以为乡下人的意思——虽然是妄信——还不如不给大家知道,要不然,怕会发生流弊,有许多喉管也要危险的。

八月二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2)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九日《大晚报·社会一周间》载:“(浙江)余姚各乡,近因大旱,该区陡镇农民五百余,吾客乡农民千余,联合举办迎神赛会祈雨。路经各处,均不准乡民戴帽,否则即用刀枪猛砍!”

(3)董仲舒(前179—前104)广川(今河北枣强)人,西汉经学家。曾任江都相和胶西王相。在他所著《春秋繁露》第七十四篇中有这样的话:“令吏民夫妇皆偶处。凡求雨之大体,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乐。”又《汉书·董仲舒传》:“仲舒治国,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唐代颜师古注:“谓若闭南门,禁举火,及开北门,水洒人之类是也。”(4)天师作法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至二十二日,上海一些所谓“慈善家”及僧人发起“全国各省市亢旱成灾区祈雨消灾大会”,由“第六十三代天师张瑞龄”作法求雨。天师,道教对该教创始人东汉张道陵的尊称,他的后裔中承袭道法的人,也相沿称为天师。(5)长官禁屠旧时每遇旱灾常有停宰牲畜以求雨的迷信活动,如一九三四年七月上海一些团体联合呈请市政府及江浙两省府下令“断屠一周”。

(6)一九三四年八月十六日《申报》载:“余姚陡小学校长兼党部常委徐一清,因劝阻农民迎神祈雨,激动众怒。十二日晚五时,被千余农民殴毙,投入河中;嗣又打捞上岸,咬断喉管。”又同年八月十九日《大晚报·社会一周间》载:“据传徐氏现年六十三岁,民国元年加入国民党”,“徐极爱金钱,时借故向乡人索诈,凡船只经过陡时,徐必向舟子索取现费若干。……徐之行为极为乡民所不满,此其惨死之远因云。”

(7)《精忠说岳全传》长篇小说,清代钱彩、金丰编订。张俊参与秦桧陷害岳飞被众人咬死的事,见该书第七十五回。(8)“天讨”语出《尚书·皋陶谟》:“天讨有罪。”苏俄将排演原本莎士比亚,可见丑态;(2)马克思讲过莎士比亚,当然错误;(3)梁实秋教授将翻译莎士比亚,每本大洋一千元;(4)杜衡先生看了莎士比亚,还再需要一点做人的经验了。(5)我们的文学家杜衡先生,好像先前是因为没有自己觉得缺少做人的经验,相信群众的,但自从看了莎氏的《凯撒传》(6)以来,才明白他们没有理性,他们没有明确的利害观念;他们底感情是完全被几个煽动家所控制着,所操纵着。(杜衡:《莎剧凯撒传里所表现的群众》,《文艺风景》(7)创刊号所载。)自然,这是根据莎剧的,和杜先生无关,他自说现在也还不能判断它对不对,但是,觉得自己还再需要一点做人的经验,却已经明白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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